剑过青山又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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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的秋季，仍然风雨莫测。天刚由青黑转为蒙亮之时，山外便刮起了一阵疾风，闯入了一片酣梦之中。

疾风敲叩着客栈的窗门，发出令人不安的呼噪声。

屋内睡着一人，背对墙壁，侧卧而眠。从那未放下的床帐边看过去，是个容色清秀却有些孤冷的女子。

从打扮来看，或许是个惯常奔波的江湖客。

她那枕上连头发都没有放下，只是卸下了发带压在床头，翻身时，眉头还不安地紧紧结起。

有冷风自窗缝中漏进来，攒起一团凉意揉进她年轻的眉目间。

她睡得不安稳，大抵是因为无论梦里梦外，都逃不开这飘摇风雨。

梦中，狂风骤雨撕开沉沉黑云，疯一般地闯入破庙来。破庙中，持剑人已去，只留一人身穿蓝衣跪地，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利剑。

而在电光照不亮的佛像处，还留有个不足一指宽的缝隙，里头藏着的竟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那少女的长相，同梦外人几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天真与害怕。

只见少女睁着一双惊痛的眼睛，死死盯着跪坐在地的女人。好似下一秒就要扑到女人面前，可是她被封住了了神阙穴和哑门穴，根本动弹不得。

女人拼命撑起自己，想走到佛像背后。

她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蹴，可女人却走了很久。她的步履踉跄，几次撑不住跪在了地上。而每撑起自己一次，口中呕出的血就更多，那血比冷雨热多了，热得好似在少女眉心燃烧。

女人口中吐出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惊心。少女再忍不住，她双目猩红、疯狂挣弄起来。然后不知从哪里突然爆起一股内力，在丹田中横冲直撞，绞得她五脏六腑热烫不堪，几欲呕吐。

在一阵翻江倒海后，她虽然还是不能动，但终于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嘶哑的哀叫，声泪俱下地、她哀求地哭喊着：“娘，你快把我解开！”

终于，女人跪倒在了她面前，血色晕开了在了沉闷的蓝衣上，映出上头女人一张惨白的面孔。

挤出全身力气来，女人苦笑着给少女解开穴道，笑声像是在磨一把锈了许久的银剪，她肃声唤了一声少女的名字，断断续续地说：“阿望……”

“……伴你娘有二十载，如今，换它陪你了。”

话语间，庙外本已渐弱的风雨声却又呼噪了起来，把女人的声音刮得破碎。风声掀翻了破庙，吹走了血腥气，却带来一阵实打实的“咣当”声，敲击在秋望舒的耳边，然后她便压住了一声惊喘，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出了满头冷汗，那面色白得跟三魂七魄还没归位似的，还要慌忙转头摸向身边的布袋，等摸到里头装的长型物件，她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拿袖管蹭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思绪回笼后，秋望舒才想起梦中声音的来源，眨了眨还不甚清明的眼睛，她转头看去。原来——是棂窗不堪晨间疾风，被吹得“咣当”作响。

不同于西南边干燥的暖风，这风里带着几分中都紧密的湿气，还有那从早市起便热火朝天的烟火味。

外头的叫卖声悠长而起伏，带着不同的乡音，由远及近地钻进屋里来。一声接着一声，秋望舒却置若罔闻，只顾着下床整理衣装。

只见她从箱柜中拿起一袭同梦中女人所着相差无几的黛蓝衫子，穿上抚平后，再系上里头的腰带。

辫发利落垂到腰底，只有尾部散开来，秋望舒熟练地用一根白色发带在肩上编起三股辫来。扎好后发带扎在辫尾，乖乖地垂在腰间。

而那发带上绣的金边石榴花，竟成了她身上唯一的亮色。

穿戴完毕，她打开包袱里的一个小匣，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巧的白釉瓷瓶来。将瓷瓶盖子揭开，她垂眼轻吸了一口。不过几瞬后，她的面容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暗黄的皮肤遮住了原本的素色，也用刻薄直抿的唇形，遮住了那面上，唯一带点春杏水红的嘴唇。

易容过后，一张好生生的俏脸便苦得活像吞了半斤黄连，成了一副倒霉丧脸相，和她原本清傲的模样天差地别。

收整易容完毕后，她背上了身后的布袋，推开客栈房门。阴沉天光投在眼前时，中都早市的炊具相碰声、车马嘚嘚声尽数涌进耳来。

百灵客栈的伙计正忙着招呼吃早食的客人，老板娘玉娘呢，则弯着腰在门口和拉菜来的菜农还价，几个回合下来，是直砍得菜农面红耳赤，巴不得扛着马车一道跑走。正巧这时，秋望舒悄无声息地抬起一只脚跨出了门来。

玉娘耳力眼力都好使得很，就是一只猫从墙根过去，都能被她给听见，还能顺便把花色给人说个清楚，那更别说身边过来个人了。

于是她在百忙之中回过了头，捏着手中的白果，随口对着秋望舒的方向喊道： “马给你喂过了啊。”

玉娘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招呼起客人来就跟招呼自家人似的。故而这百灵客栈在中都城这十步一脚店，五十步一客栈地盘里，也能十年如一日的生意兴隆。

但秋望舒久居朝夜山上，山中除了师君与自己以外再无他人，所以从住进来的第一天起，她都避着这叫人招架不来的热情老板娘。

此刻，听到玉娘突然出声跟自己说话，秋望舒一时顿在了当场，那跨过门槛的后脚不知该起还是该落，犹豫了一瞬，才默默回了一声不冷不热的：“……多谢。”

想了想，怕玉娘又问起，于是自己又先行一步补充道：“今天也不骑马。”

见她还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玉娘轻轻笑了一声，故意开玩笑道：“可别把别的马给羡慕坏了。”

说罢也就不管她了，顾自转过头去继续挑那白果了。

接不上玉娘这自来熟的玩笑话，于是秋望舒干脆也就木着脸“嗯”了一声，随后便转过了身去。

在留给了玉娘一个不瞅不睬的背影后，她看了一眼中都城南的方向，便像生怕身后人再出声似的，提脚快步走了。

中都，是梁国都城。梁国，地处中原，有沃野千里。东有吴州与蓬莱岛隔海相望，北有姜州隔开北方异族，中都之下有西南三州各富风情，西有宁州隔弃月城瞭望西域各地。因常年受西域各城各教侵扰，梁国盛行武学之道。因此，在短短四十年间，武学兴盛，各大江湖门派兴起，神秀禅宗甚至还留下了传世神剑法——《息缘剑法》。

五年前，盘踞西域的钰龙神教势力渐起，教主呼延炔野心勃勃，意欲称雄武林，遂挟教众攻入中原以抢夺《息缘剑法》。而持有三卷《息缘剑法》的青临门不敌钰龙神教，全门皆被教众屠戮殆尽，连剑册也被尽数抢去。

正值江湖飘摇之际，紫云剑派曾经的二师姐，如今的掌门丁凌泉挺身而出，联合潜龙门，以及长空剑派一同击退钰龙神教，但是不幸的是，即使武林各派拼尽全力，也没能抢回一卷剑法。

风波平息后，丁凌泉携潜派成立武林盟，统管江湖。自此后中原武林又归于平静，只是那遗失在外的三册《息缘剑法》，仍是武林盟众人心中之患。

如今，钰龙神教早已消失在了江湖传说里，可是突然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继明山庄却代替钰龙神教，引起了武林盟的关注。

继明山庄，据西南黔中。据悉，山庄上下皆是为江湖所不齿的恶人，他们声称手上执有一卷息缘剑法，可是却一直不愿与武林盟交涉，行踪也一直不定。

如果说《息缘剑法》令中原武林提心吊胆，那么手上可能真有剑册的继明山庄，便可谓是心腹大患了。

时年正值五年一次的群英大赛，上一次由于中原力抗钰龙神教，群英大赛未能按期举行。这一次，心头有继明山庄遗落剑册之患，于是武林盟决议复办群英大赛，以名剑“胜秋风”为筹，广邀天下少侠前来中都参赛，并择榜前四名西行取回遗落在外的《息缘剑法》。

为广布群英赛的消息，武林盟在中都各栏板上皆贴有赛状。参赛者只要携赛状于两日后到紫云剑派签下名姓，便可登上惊澜台。

两日后便是群英赛开幕，故此，今日中都的早市较平常更为热闹纷杂。许多人聚在街边栏板前看那所剩无几的赛状，但更多的人穿梭于早市中，寻觅着一碗能下肚的热汤面。

人来人往的面摊上，一碗碗汆肉面被抬上来，配着汤底里的雪里红，叫人食指大动，早上吃上这一碗，能叫人全身都舒坦。

正逢秋季，水产也丰富，好蟹者甚至会从一大早开始，便叫上一碗鲜嫩咸香的蟹粉拌面，然后坐在面馆或者摊前，埋头大快朵颐。

这面、饼、蒸糕的香气牢牢裹住了早市，可秋望舒却只是偏头避过摊前飘来的热水汽，然后逆着早市的方向，朝中都丐帮聚集之地走去。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既不是去参赛的，也不是来这儿游玩的。她来中都，是为了问一桩十年前无人能解的旧事。

中都城城南，有一闲置堂屋。之前是药馆，后来荒废了，于是丐帮便干脆占了这处地皮当帮众居所，白日里有乞儿看着屋内杂物，晚间可供大伙儿进来歇息。

这会儿堂屋前便蹲了个乞儿，他年纪还小，便轮到今日看管堂屋。正坐在门槛边百无聊赖地打着石子呢，面前突然便遮来了一个人影。

习惯使然，他飞速从身后摸出一个讨饭碗来，还没抬头，嘴上就开始默念起来：“大爷好，大娘善，可怜我这个穷光蛋……”

念了一句了，还不见人投下半点碎银，这乞儿于是怒目抬头，结果面前没有大爷也没有大娘，只有一身干练蓝衫，头编长辫站在他面前的秋望舒。

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身前神情冷漠的年轻女子，只觉得这人不似寻常过路人。不过看她身后背的东西，有一股直觉告诉他，这是泊西老头的客人到了。于是那乞儿试探着问道：“姑娘有事？”

先是打量了一遍面前的堂屋，然后秋望舒才默默回道：“我找泊西老头。”

泊西老头是江湖闻名的怪老头，他的来路无人知晓，但他那长目飞耳的本事却人人皆知。只不过因为这怪老头不爱见闲客，因此便设了个三环机关锁在门上。然后把那机关线索告诉丐帮，叫他们去应付那些来问机关锁的人。

于是这城南丐帮便多了个杂务——替泊西老头传达机关锁密码。

不过，光靠用银子跟丐帮买那老头的密码也没这么容易。这目空一切、鼻孔朝天的泊西老头还给来人设了个叫人后槽牙痒的暗语，客人得先接上，那才能继续往下问。

此时，这小乞丐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凑前来问，“天下奇货入我囊……”

“……”

并不是很想接上这一句，秋望舒默默看着前面，心情复杂地闭着一张金口。

见状，小乞儿啧了一声，好似替她着急一般地催道：“接啊!”

听了这声热心的催促，她才咬了咬牙，心情复杂地开了口：“……五洲四海任我狂。”

这才算对上了嘛，小乞丐于是满意地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生怕秋望舒不知道规矩，还贴心解释道：“五两银子，才告诉你。”

秋望舒早就准备好了。闻言，迎着那乞儿在她身上找寻钱袋的目光摊开手来向前伸去，手心放着的赫然是五两银子。

钱到了，那便好说了。乞儿飞快伸手，像怕她后悔一般拿走了银子，随即眯眼笑了起来，指着背后的逢春楼对秋望舒说道：“好好好，姑娘且去逢春楼等着看吧，一盏茶的功夫就来！”

可秋望舒却不动身，她看了眼拿着银子恨不得咬一口的乞儿，目光中有无声的催促。

这眼神叫人有些发怵，于是小乞儿缩了缩手讪笑了两声，然后避开她的眼神扭头跑进了楼里，边跑还边应道：“这就去，这就去！”

见状，她才收回目光转身上了逢春楼。上楼后，秋望舒坐在了栏边，她惯不爱喝茶，因为没那耐心等茶变温热。所以茶博士给她上完茶后，她便只顾盯着楼下的堂屋，连茶盖都懒得揭开。

这会儿等的，是能解泊西老头机关锁的最后一扣的那一字。泊西老头因着爱出门赏游，花下醉酒，便常常自比唐寅。故而这机关锁最后一扣便藏在“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的九字之中。

最后一扣没有术数规律，就全凭他老人家心意。今日没讨到好酒，便挂一个“醒”字，醉倒酒缸里了那就醉气熏熏地定一个“醉”字，出门赏游后，是“花”、“落、“开”三字之一，其他四个字，就怎么高兴怎么来。

楼下的乞儿欢天喜地地收下了她那五两银子，跑进堂屋里去。不过多时，破屋二层窗口便倒挂起了一把纸伞，是那乞儿使出吃奶的力气攀住檐角挂上去的。

伞不过是普通纸伞，以竹片为伞骨，以杏色油纸为伞面，是街上随便找家铺子都能寻到的样式。

不知这伞能如何漏出最后一字来，秋望舒就只能定定看着，看那伞面晃悠着，在雨中打转。

可是那伞也仅仅只是在打转而已，并无其他什么玄妙之处可言。

看着看着，秋望舒失了几分耐性。这才低下头去，揭盖抿了几口竹叶青。她专心喝茶时，那雨珠从栏外斜斜跳进来，打在了她的眼皮上。秋望舒于是皱眉垂下眼皮，将水痕抹去。

等到她再抬头时，那伞面上竟慢慢出现了蓝色字迹！随着雨水不断打在伞面上，那蓝色由浅渐深，逐渐透出字型来。凝神仔细看去，上头写得赫然是一个“醒”字。

仔细确认过自己没有看错后，秋望舒三两下喝完盏中最后的温热茶汤，跨过长凳站起。在柜台上撂下茶钱后，便步履矫健地朝泊西老头所住的鱼课司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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