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流算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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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蓝色的敞亮大厅里，充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嘈杂声音。

伴着帝都七月的闷热天，震得人背后泛起密密麻麻的汗。

烦躁、不安、无奈、焦灼……

在各式负面情绪包裹下，只有独坐在东南一角座椅上的青年，瞧着安静又清凉。

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的棉麻长衫，半长的黑色头发用根简陋的桃木挽成髻，一双桃花眼，鼻梁挺拔，唇红齿白，模样清隽异常。

不远处座椅上的人，偷睨了他好几眼：

——好俊俏的小道士，咋来了警察局？

——世风日下，有人竟丧心病狂到连小道士都不放过吗？

季白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座椅上，目视前方的硕大警徽logo，面无表情，暗自委屈：

——他，季白，年方20，跋涉二十来天，终于从云中山来到大都市，只不过好心推销了一番自己的符箓，谁知转眼就被送到了警察局。

呜呼哀哉！

没等待多久，就有两位年轻的警官拿着口供过来，核对完身份信息后，让他跟上。

一行人走进审讯室，各自坐到位置上，一名警官询问：“季白，云中山上的道士，刚下山不久？”

季白：“嗯。”

警官：“有人反映你诈骗，妄图恶意骗取老人家的钱财，有没有这回事？”

季白乖巧摇头，目视前方，与警官探究的目光对上：“我只是想向她推荐我的转运符。”

“转运符？你老实点，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警官翻看着老人录的口供。据老人表示，她是广场舞刚结束，这个小道士就将她拉到一边，神经兮兮地说她头顶黑云笼罩，有破财之灾，问她要不要买张转运符，只要十万块。

当即，老太太就吆喝着自己一起跳广场舞的小姐妹们，一起把这个“骗子”送进了警察局。

据围观群众表示：小道士显然没有经验，一路上没有挣扎，看着倒有几分乖巧，但是十万块一张黄裱纸……诈骗都没有他心黑啊！

季白微微蹙眉，本来想糊弄过去，但观面相，面前的警官是探究欲极强的人，便还是老实回答：“我见她黑云压顶，迁移宫破损，十足的破财之相，损失预计可达30万，就想问她需不需要转运符。”

有了他的转运符，老人不止不破财，还能小赚一笔，这买卖可划算了。

警官一拍桌子：“一张符你要人家十万块？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警察局。”

季白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饿了，他跋涉的这二十来天里，可没吃过一顿好的，本来想卖出符箓后再去饱腹一餐，结果……

诶，难怪师傅都不愿意下山，原来大城市里的人行事都这样乖张。

一言不合就送他来警察局。

“那你还在警察局宣传封建迷信！”警官眯着眼睛牢牢盯着他，想看出对方的心虚和挣扎，但只看到对方一脸的困顿和乏味。

警官：“……”

他的这种行为，本身也没构成勒/索、诈骗，只能口头警告一番。要是平常人，这会儿肯定好声好气地服个软道个歉说下次再也不敢，但面前这小道士……瞧着还挺理直气壮的。

季白默默和警官对视两眼，然后再次摸摸肚子：“我饿了，我下次不敢了，我可以走了吗？”

警官：“……”

就好气！当然不能轻易放过这小道士。

于是季白又在审讯室待了近三个小时，接受了三个小时的思想教育，同时还被塞了一本有关反诈科普的小册子，这才被挥挥手准许他离开。

季白一手提着自己的大背包，一手轻轻锤了锤墙面，这才在警官警告的目光中走出审讯室，

两天后，季白再次望着那个熟悉的硕大警徽logo，略有些委屈地抓了抓自己下巴，然后和眼熟的警官四目相对。

警官头疼，神情复杂：“虽然这次你阴差阳错抓到名通缉犯，这种行为得鼓励，但是……”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无语中带着好笑，是通缉犯自己报的案，说自己遇到个神经病，等警察把两人请来，意外发现报案人居然是一周前一起奸/杀/案的凶手。

警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经病，能让一个犯罪潜逃最高可判处死刑的罪犯，主动报案。

然后就看到了这名俊俏的小道士。

季白低头不语，他丢脸死了！

这几天他已经知道进警局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要是哪天他成为首屈一指的天师，被人扒出来自己因为“诈骗”两次进警局，那……

可恶！都怪那个丑恶的男人！

警官食指轻敲桌子，看出这名小道士的固执，便换了个话题，说：“官方A级通缉令刚发布不久，按理来说协助警方抓捕凶手的热心群众，会奖励十万元……”

话还没说完，季白就已经飞速抬头，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警官：“是我抓的。”

又真诚点头：“你们想知道什么？”

十万元？

天知道他这几天赚钱有多么难嘛！

他一个没学历证明、没有后台背景的人，来到大都市能找到的工作居然只有……端盘子。但是端盘子他略有些嫌弃，工资又低又累，隔壁的工地招小工，还有220一天呢。

他去工地干了几天活，勉强赚够日常生活住宿费。

说起这个，工地上的人也贼抠，因为蚊子多，他特地绘制了特有的驱蚊符，开价一万元，结果工地上的人：“嘁！”

大哥们：“就这要一万？我顶多给一百。”

季白本来蛮不情愿的，但大热天工作实在太累，一张驱蚊符他十分钟就能画出来，便同意了。结果……

“一百块钱三张吧，我觉得一百块钱实在是太贵了！”

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的符箓怎么可以这么贱卖，如果以后被人知道，他的天师尊严和神秘气质还要不要了？

嘿一手交钱一手拿符，卖完这笔他就去下个工地，谁能看出他是谁！

季白胡思乱想着，面容依旧沉静，瞧着深不可测、淡然十足，对面警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钱可以给你，但事情经过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们，不得隐瞒。”警官被他的没节操噎了一下，看他的目光多了好奇，想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让罪犯屈服的。

毕竟单从外貌身材来看，季白身量颀长，略显清瘦；罪犯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看着能打三个季白。

有了十万块钱在前面当胡萝卜，季白就很直接：

“我看他一脸死相，就问他需不需要符箓，十万一张，价格童叟无欺。”

“什么符？”

“安消符。”

“这是什么符？”

“能痛快点死的符，确保没有痛苦，能让人在睡梦中死亡。”

警官：“……你为啥推荐这样的符给他？话说符箓不应该是转运符、驱邪符之类的吗？”

安消符？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符。

“因为他需要啊，他也就半个多月可以活了，而且死时非常痛苦，我的符箓帮大忙了。”

他这个人，一向很是宽厚的，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善良。

警官更是惊诧：“为什么这么说？他得了癌症？”

季白摇摇头，挑眉，露出一丝带着憧憬的笑：“因为他被亡灵缠上了……等亡灵把他杀了……”

他就去渡了对方，到时又是一笔功德，美滋滋。

这番话带给警官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对方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这意思。他当即就准备反驳，想说朗朗乾坤怎么可能有鬼神，但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

警官冷静了一会儿，心情十分复杂，不知道是震撼这所谓的亡灵，还是震撼于他说的罪犯半月内死亡，或许也有他堂而皇之用笑脸轻飘飘说出剥夺人命的纠结。

虽然那罪犯是个畜生不如的家伙。

警官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缠着他的亡灵……是位姑娘？”

如果真的有，那大概是那名不幸惨死的姑娘。

这位姑娘的遭遇令人心酸，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加班到十点多时已经赶不上地铁，便打了出租车。结果出租车司机对路况不是很熟，将她送到了小区西门，那儿往前走一百米便是一个还在施工中的工地，但她没能踏进小区，就被恶念上头的张某侵犯，最终残忍杀害，丢尸工地。

她距离温暖的家，也不过一百米。

若他不是一名警察，听到有所谓的亡灵复仇，他心里……其实是有几分痛快的。

但作为从小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一名人民警察而言，这心情实在不好言喻，毕竟相信科学反对迷信，是他从小写进作文本里的名言。

正在诚实记录一切的打字员停顿了两秒，又继续敲击着键盘。

季白嗯了一声，等待片刻后见警官一直没说话，只有食指不停地轻敲着桌面，便打断他的沉思，追问了一遍：“十万块，今天发吗？”

警官：“……”

他无语片刻，清退自己脑内乱七八糟的思想，继续追问：“然后呢？推销符箓后，又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骂我……”

季白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警局的钱不好拿，但是没办法，他现在浑身上下就三百多块钱，磕碜得很。这三百块钱勉勉强强够他生活一周，要知道这几天他的吃喝都是在沙县里度过，住宿就在帝大附近的老巷子里，还挺便宜。

他干巴巴地描述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我只是一名无辜的小道士，我向他推销符箓，他骂我神经病；我好声好气再次推销第二遍，还诚实地向他描绘了他现在的情境，他便想杀人灭口。”

说这话时，季白无奈地摊了摊手：“作为一名善良、正义、诚实的三好青年，他要动粗手，我肯定不便还手，谁知他跟撞邪了一样突然掐自己的脖子，拼命朝墙上撞……”

“哎哟，看着好可怜的。”

警官和记录员都看向状似无辜的季白，陷入了沉默。

他们见过会说谎的，但是没见过这么会说谎的，却又没有正规手段把他留在这里，真是愁人。

季白耸耸肩，表示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确没对罪犯出手，只是喂了几张噬阴符给那名亡灵罢了。有了噬阴符的滋养，原本有些虚弱的亡灵立马阴气大增，能够直接在人体和精神上给罪犯暴击。

当时他见那名姑娘蛮会夸人的，一个劲地夸他菩萨心肠、英俊潇洒、造福人类……反正他被夸得心花怒放，原本只打算给姑娘一个小时与罪犯好好交谈的机会，被她那么一吹，一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才想起来这事。

师傅下山前就一直说“卜算三分天命，七分人运，事在人为也”，于是他便又问了那罪犯：“买符不？”

结果那罪犯不知道是睡迷糊了还是别的，瞧着脑子像有些不正常了，一个劲地念叨“手机、手机”，他本来以为这家伙是准备给他转账买符呢，结果他居然拨打了110.

也不知道这三个数字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一个略显痴傻的人牢牢记在心里。

跟他见过的苗疆巫蛊不相上下。

就很厉害！

季白当时当然很无语了，但也没跑，毕竟他啥也没做啊，他很无辜的。

再说了，城里那么多的摄像头，他想跑……就只能跑到云中山了。

临下山前他向师傅许下的豪言壮志，现在还历历在目，就这么干巴巴、灰扑扑地上山去，他有点儿丢不起这个人。

不过十万块钱……

季白偷笑出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万万没想到，这痴傻男人还能带给他惊喜。

不愧算得上他的小小小……小贵人。

一番含含糊糊地交代完，记录员也诚实地把这些含糊的话敲在电脑上，只有警官一脸空虚地躺在躺椅上，感觉整个灵魂都受到了洗礼。

在送季白出审讯室时，他迟疑了几秒，说：“人能看得到所谓的亡灵吗？”

“可以的，不过得给钱。”

警官：“……嗯……那位姑娘的父母，正在赶往警局的路上，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他们见一面。当然我知道这样不太科学，但是……”

但是发现抛尸现场的那天，她父母两度晕厥，捂着嘴发不出声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听到这话时，季白仔细凝视了这名警察两秒，见他天庭开阔、目似朗星，是顺遂长安的面相，瞧着似乎还挺有钱。

哼，妒忌。

“可以。”季白说，“得给钱。”

警官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释怀，点头：“多少，我给你吧。”

季白仔细算了算让亡灵与她父母见一面所耗费的符箓，再想一想一百块钱三张还要被砍价的驱蚊符，纠结三秒：“就……三百吧。”

可恶！话一出口，看着警官情绪外露直接啪嗒一下抓住他的手真诚道谢的模样，季白就知道：

自己格局还是太小了。

价要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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