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爱一朵小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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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始，残冬末尾，一株小小的病毒将整个世界拖停。彼时中国之外流言遮天蔽日，熔断，闭锁，所有人都在翘首观望，等着日子迅速恢复往常。

可那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宋佳穗因公要从波士顿飞回中国一趟，可当她的助手去订机票时，已经发现机票如同伴随春花落尽一样，凋零得所剩无几。

宋佳穗在那个时候，接到了时岳宁的电话。

电话来的时候，宋佳穗还在波士顿家中的厨房里，清洗被烧干的锅底中残留着的，早已碳化的土豆泥，家政阿姨与保姆例行休假的周五晚上，家里总是显得混乱不堪。

墙上电话声音响起来就没有停歇的架势，宋佳穗不得不脱下手套，转身去将电话接起来。

时岳宁的声音在那个时候从听筒中传来。

像是隔了好几个世纪之久，但那个嗓音宋佳穗永不会忘记。

算不上低沉，慢悠悠的语气，没一点矫揉造作，像是天塌下来在他眼里不过是小事一桩。

特别是喊她的小名时，总有一味无可奈何混在里头，像是她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要他去收拾了好大一个烂摊子。

他在电话中喊她：“妮妮”

他在电话中呼唤她：“妮妮，回家来吧。”

可她早就没了家。

女儿听不见她的声音，从客厅走过来，光着脚丫子，啪嗒啪嗒地走到厨房，走过来拉住她的裙摆：“妈妈你怎么哭了？”

电话已经被宋佳穗挂断，她蹲下来轻轻将女儿抱住。

不到三天，宋佳穗已经落地北京。

春日的北京总是难免惹人恨，一边是春花赶走寒冬惹人怜爱，一边是雾霾风沙猝不及防讨人嫌。

宋佳穗和女儿抵京的时候，正是撞进了这个初春最后一场大雾霾中。

宋佳穗走下飞机的时候，漫天阴沉霭霭，叫她一瞬间梦回2008年她在机场给时岳宁接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尘满山河，说不出的世事沧桑。

底下没有摆渡车，朦胧之中，宋佳穗在直直看见等在黑色轿车边上的时岳宁。

宋佳穗虽然知道时岳宁厉害，可此刻也惊讶，不知他用了什么神通，在这时局里能把车直接开进来飞机边上，更惊讶的是，不知道时岳宁花了什么神通，能亲自来接她。

时岳宁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抄在西装裤裤兜里，也没有半分走上前的意思。只是站在车边，口罩往上一双眼睛，也是直直看向宋佳穗。

似是勾勒轮廓，描摹五官，拓印进了眼底。

然后目光这才落向宋佳穗旁边的小女孩。

金棕头发，小麦皮肤，海绿眼睛。放在哪里都是明明白白一个高鼻深目的外国小孩，可此时站在宋佳穗身边，牵着宋佳穗的手，却是眉眼神态，处处与宋佳穗相似。

反正是跟时岳宁半分关系没有。

行李被送进后备箱，宋佳穗将女儿抱起来，走向时岳宁。

时岳宁道：“回来了。”

宋佳穗点点头，“霾太重了，进车吧。”

时岳宁也点点头，伸手拉开车门让宋佳穗母女进去，自己绕过去驾驶侧开门坐进去。

门关严，后面宋佳穗轻轻笑一声：“劳时先生大驾，给我开这一趟车。”

小女孩也听出宋佳穗语气中轻松讥诮，跟着咯咯笑起来。

时岳宁从内视镜看了一眼小女孩，伸手将口罩摘下，说：“她听得懂中文？”

小女孩抬抬下巴，一口汉语字正腔圆：“我叫宋燕归，旧燕归巢的燕归。”

宋佳穗摸了摸女儿的发尾，眼尾弯弯，水一样的柔美。

那弯弯眼尾也游了时岳宁的眼睛里。他垂下眼去，像是将那一刻的景象收起来。

“旧燕归巢，你的名字很好听。”

时岳宁将车发动，宋燕归双手扳着椅背站起身，朗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时岳宁回答：“我叫时岳宁。”

“是哪个岳哪个宁？”

时岳宁开口：“责重山……”

“责重山岳，安国宁家。”

时岳宁看向后视镜，宋佳穗一手握着宋燕归的手，一手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书写。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大院里头树木青葱的夏日，宋佳穗也是这么小小一个，由她祖母教导着临帖练字。

当时宋佳穗也是仰着头问：“岳宁哥哥的名字，是哪个岳哪个宁？”

她祖母也是这么一手握着宋佳穗的手，一手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书写，一面写一面说：“责重山岳，安国宁家。”

恍若隔世，叫宋佳穗一抬眼，眼神与他的在后视镜中一碰，撞碎了梦境，回到现实。

宋燕归揉揉眼睛问：“这是什么意思？”

宋佳穗顿了顿，将宋燕归搂在膝头，拍着哄她睡：“责任重得像是山岳，要使国家安定，要让家庭安宁。”

宋佳穗轻轻一笑。

时岳宁这辈子权势滔天，可父母长辈放在他名字里的期待，他却一点也没有做到。

车子一直开，停下时连宋佳穗都有些昏昏欲睡。

车门未开的时候，宋佳穗只透过车窗往外一瞥。甚至是她在途中打盹儿时，向外头看那么几眼。她就已经认出来了时岳宁要带她们去哪里。

宋燕归侧卧在宋佳穗的膝头，因为时差和颠簸，此时正睡得香。

车开入车库停稳，车库中白色灯光明晃晃。

宋佳穗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从内视镜里头与时岳宁对视：“我确实仰仗你才能回国这一趟，但你也没必要带着我把这些故地都重游一遍。”

时岳宁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单手摸进西装内衬衣兜，指尖刚碰到烟盒，眼睛却瞧见沉睡中的宋燕归，到底是把手抽出来，只搭在方向盘上。

时岳宁道：“我接你们回来，是得跟你们一起隔离的，和连司机都不带，还不兴我挑个喜欢的地方？”

瞧瞧这人，明明是他自己眼巴巴儿地来这一趟，要是他真的有委屈埋怨，大可派个司机来接送，再挑处别的房产给司机隔离不就是了。再者，直接让宋佳穗母女按流程去隔离酒店，连司机的钱都能省下来。

明明是他有丢不开的私心，却总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十年有多，人面不曾别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宋佳穗冷淡回应：“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悉听尊便。”

她说完就要侧身开车门，抱女儿下车。可时岳宁却先她一步，下了车来开了后面车门，长臂一伸就是将搂住宋燕归的脖颈与腿弯，将小女孩抱了出去。

“时岳宁。”

“嘘。”时岳宁倒是一派坦荡，下巴往车库通向内里的电梯门一抬，轻声道：“出来关上车门。”

宋佳穗眉头皱皱，时岳宁半分不管，抬腿就是往电梯那边走去，叫她只能跟上。

宋燕归睡得倒是真沉，就是这样都没有半分醒转的意思，反倒是在时岳宁怀里钻了钻，挑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时岳宁抱着宋佳穗站在电梯口不动，是腾不出来手按电梯的意思。

车库电梯按钮是指纹开启，宋佳穗站在电梯前面，看着那一圈发亮的识别灯。

“时岳宁，你真的很没有意思。”

时岳宁不说话，宋佳穗也没有等待，将食指放进电梯的指纹识别中。

灯绕着宋佳穗的食指指尖亮了一圈，像是一枚戒指就此圈上去一样。宋佳穗如触碰到烫手山芋，灯圈首尾衔接的时候，当即缩回来，一瞬都不多停留。

时岳宁看着她指尖动作，盯着她的手抄回自己衣兜中。

电梯门打开，冷冰冰三面镜子电梯墙，男人高大，女人纤细，怀中小孩乖巧，怎么看怎么别扭。

宋佳穗先走进电梯，转身背对镜中三人。

时岳宁随即抱着宋燕归进来，电梯门关上，平稳上升。

时岳宁在京中房产地皮难以估计，这不过是蛋糕上的小小一角，又是京郊临近长城，时岳宁一年到头也不来一回，可装修风格简洁大气，每一处都是贴合主人家的日常生活。

时岳宁抱着宋燕归在三楼出电梯的时候，过道的贴地氛围灯就已经亮起来，一路随着他的步子引向三楼的主卧。

宋佳穗跟在旁边，一路开门掀被，将宋燕归安安稳稳放进被窝。时岳宁的动作再轻，周围的光线再柔软，此时也终于还是弄醒了宋燕归。

小女孩揉揉眼睛，伸手就是抱住宋佳穗的脖颈，软软地喊了声妈妈。

宋佳穗笑得温柔，偏头在女儿的太阳穴亲吻，“我们燕归怎么醒了呀？做了什么梦吗？”

宋燕归半梦半醒的呢喃时岳宁听不太清楚，只是在退出主卧的时候，看见宋佳穗给宋燕归轻轻掖好被角，手在她背上轻轻拍。

卧室中灯光暖黄昏暗，时岳宁将房门掩上，转身的时候还是将手伸进衣兜，把那盒烟掏了出来。

宋燕归到底是飞机奔波累着了，不时便又沉沉入睡。宋佳穗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将门关上，转向楼下想要找杯水喝，可还没下楼梯就隔着那片玻璃看见了二楼外大露台上，靠着围栏边抽烟的时岳宁。

宋佳穗停了步子，在上头扶着楼梯，看向窗外。

夕阳余晖像是镀金身一样，给时岳宁镀上了那么一层。宋佳穗莫名觉得好笑又神奇，时岳宁这人一直长得不染凡尘不近烟火，这一层“佛光金身”，倒是把他拉回人间一样，拉回人间做一尊俗气的金塑佛像。

指间烟气袅袅，宋佳穗想起雍和宫一日不绝的香火。

“给我根烟。”

时岳宁闻声偏头，才发现宋佳穗已经站到自己身边。她裹着一面羊毛小毯，一手攥着一只马克杯，杯沿上方雾气袅袅，在烟味中散着咖啡香。

宋佳穗的手往上抬了抬：“给我根烟。” 她重复。

时岳宁顿了一瞬，还是从命。

火星燃起来，宋佳穗也靠着那栏杆，跟时岳宁一同，在夕阳金光中吐出那叫人想起香火的烟雾来。

“燕归的爸爸……”

“时岳宁。”宋佳穗将他话头掐断，“这些年我才渐渐想明白，我们从来都是不可能的。”

时岳宁嘴唇紧抿，沉默下来。

宋佳穗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直到那烟烧到指间，终于在栏杆上掐灭。

烟都抽完了，一句话没有，宋佳穗转身要走。

“妮妮。”

宋佳穗脚步停住。

时岳宁继续说：“其实有时候我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寻常旧情人，都会说’我们回到从前吧’，可我这样想，却想不出来我们有哪一段从前可以回去。”

宋佳穗将眼睛闭上。

从前。是的呀，宋佳穗和时岳宁有好多好多段从前。

有的“从前”，是北海边上的杨柳拂碧水；有的“从前”，是盘古大观的灯红争酒绿。可此刻想起来，每一段“从前”都诱人，每一段“从前”又都不堪。

时岳宁从背后把宋佳穗抱住。

“你说得对，妮妮，我们从来都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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