邃密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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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历102年，火星。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又是千篇一律的好天气。

人造大气固然稳定，却让生活失去了惊喜的点缀，因为它只会制造晴天。

身着白袍的研究员朝窗外瞥了一眼，继续投入工作中。

火星的日子太过安稳，但他并不觉得安稳是件坏事。

和拥挤的土星轨道聚居地或苦寒的天王星贫民窟不同，火星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安定有序，至少在大部分区域都是这样。

研究员所在的拉普拉斯区位于火星上一片广袤的平原。这里有宽敞整洁的街道，规划合理的社区，几乎每户人家都能拥有的独栋别墅，智能化的公共服务系统。比不上地球那样奢华，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毕竟和被皇帝划作后院的地球相比较，神话里的伊甸园都要逊色一筹。

拉普拉斯区是皇家科研机构的驻地，也是帝国科学研究的最前沿。不论是戴森云集团的构造方案、帝国舰队旗舰的详细图纸还是未来乌拉诺斯泰坦巨臂的基础结构材料，都出自这里的顶尖科学家。

不过要是说起拉普拉斯最有名的科学成果，相信大多数人都会给出统一的答案：合成人。

它不一定是最尖端的科技，但一定是话题最丰富、争议性最大，也最具传奇色彩的话题。

曾经，人类还过着蜗居在地球上的日子。那时各个国家共同属于名义上的人类联盟，虽然这个松散的联盟基本不能约束任何国家。强盛的大国掌握先进的宇航技术和人造大气技术，能够在火星开拓新的居住地。落后的国家连工业化都不甚发达，只能偏居地球一隅。

这些小国中有个名为乌拉诺斯的封建制国家，开国皇帝叫乌拉诺斯，其历代国王也都叫乌拉诺斯，由第一世依次向下排列。

在人类联盟时代，乌拉诺斯帝国毫不起眼。它地处国际政治边缘，以农耕业和游牧业为主，国内不具备任何战略资源。当你在火星的咖啡馆提起乌拉诺斯的时候，可能有至少一半的听众都不会意识到，这个名字代表一个现实存在的国家。

人类联盟历140年，每十年一度的人类联盟大会照常召开，全部国家首脑悉数列席。出人意料的是，乌拉诺斯帝国当时的皇帝——乌拉诺斯三世突然申请在大会上发言，提出有重大成果需要宣布。

本着或是怜悯或是想看笑话的想法，工作人员没有阻拦他上台。

就在那次著名的演讲中，乌拉诺斯三世宣布其国内的拉普拉斯研究院在合成人技术上取得重大突破，当即引起轩然大波。

没有人相信以小国的科研实力能够攻克这样的难题，更何况是个在科研领域从未有任何建树的农牧业国家。

疑问和嘲笑中，乌拉诺斯三世召开新闻发布会，隆重报道合成人工厂已经落成，流水线即将开工。

仅仅几天后，第一位合成人便诞生了。当在直播画面中看到死气沉沉的躯体突然睁开双眼，并走下流水线，在新闻媒体的长枪短炮下坦然与人类交谈时，所有人都只能被迫地接受这样魔幻的现实。

有生物学家痛斥这是“恶魔的诞生”，是潘多拉之盒。绝大多数人都反对合成人制造，否定合成人具备的人性。专家们在各大新闻频道中严肃指出，他们会占据大量工作岗位，挤占人类本就为数不多的生存空间，变成毁灭人类自己的工具。

几个火星上的大国更是反应激烈，甚至组成了乌拉诺斯讨伐军，打算联合出兵干涉。

不过乌拉诺斯三世也有自己的底牌。部分别有用心的大国为了获取合成人科技，暗中支持乌拉诺斯，并向其提供了一些太空战舰。

人们很快就见识到了合成人的威力。军事指挥型合成人的调度堪称完美，无论在战术上还是战略上都能以少胜多，甚至经常打出一比十的交换比，对人类军官形成了全方位碾压，把自诩精锐的舰队指挥官们打得闻风丧胆。在军事指挥型合成人的完美指挥下，乌拉诺斯帝国靠着数十艘杂牌战舰和原本从事游牧工作的半吊子船员，用各种奇诡的战术打得乌拉诺斯讨伐军节节溃败。

合成人工厂的产量也远比想象中大。力大无穷、悍不畏死的合成人士兵源源不断地奔赴前线，乘着登陆舰向敌对国家的火星本土发起进攻，将好几个大国都连根拔起。

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乌拉诺斯三世也不打算归还战舰了。他向所有人类国家宣战，包括之前支持乌拉诺斯帝国的国家。

在历时二十多年的战争后，乌拉诺斯三世终于统一了太阳系，并举行了盛大的加冕仪式，建立乌拉诺斯大一统帝国。

帝国历元年，地球被乌拉诺斯三世划为私家园林，非皇室成员必须全部离开。与皇帝关系不错的家族、财团或机构有资格迁往火星，这其中就包括拉普拉斯研究院，它正是现在拉普拉斯区的前身。其他和皇帝无关的贱民只能迁往土星轨道上大大小小的破旧轨道居住站。

至于那些皇帝的敌人，一律投放到天王星的贫民窟或海王星的流放地，任其自生自灭。

一百多年过去，太阳系的格局依旧如此，只是执政者已轮到乌拉诺斯七世，一位正值中年、杀伐果断的皇帝。

乌拉诺斯七世很清楚，拉普拉斯的科学技术能推动人类进步，但更重要的功能是维护皇权的稳定。尤其是合成人技术，堪称乌拉诺斯的建国之本，绝对不能外泄。他不仅向拉普拉斯区批准了大量财政拨款，还贴心地派遣重兵把守，帝国第二舰队就驻扎于此。

普通民众没有资格进入拉普拉斯区，研究员的人身自由也被严格限制。对合成人的管控更是严格，民用合成人禁止在除了地球和火星之外的其他任何地方出现，军用合成人部队只能由皇帝直接调度。

帝国执行严格的科技封锁，拉普拉斯的尖端科技只能服务于皇室。就算天王星上的贫民集体谋反，他们用破铜烂铁拼凑出的宇宙漂流船也绝无可能和合成人指挥的星际舰队抗衡。

想到这里，研究员知道自己已经走神太久了。

但他还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我们算是鸟笼中的囚徒，还是皇帝手中的权杖呢？

也许我们曾是新世界的开拓者吧。

在那个年代，科技也许不是为某个人服务，而是为所有人服务。

我……还保有那样真挚的热情吗？

不如想想晚上的面包要不要涂黄油。

话说回来，筛选合成人资料的工作确实和科学研究搭不上边，但凡经过三天培训，任何人都能胜任这样的工作。

自己读了十几年书，到头来却还是不比拧螺丝高级多少，不胜唏嘘。

研究员敲下回车，看向下一份表格。

编号：I-s-6-379

第一个字母I代表智能加强，第二个字母s代表科研方向。

智能加强型合成人更多是军事指挥方向或是情感陪伴方向，科研方向少之又少。因为技术受限，现有的合成人只具备死板的思维能力。他们能针对各种情况做出最完美的应对，但他们不能适应没有目标、需要自行确定方向的科学研究。

他们天生带着镣铐，不能在科学的国度自由起舞。科研方向的合成人从来没有成功的先例，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在经历过一系列结果早已注定的测试后，他们就会被打上失败品标签，要么流入贵族们的合成人市场，迎合特殊用户的口味；要么回炉重造，销声匿迹。

研究员微不可查地叹口气，继续往下看。

基准性格：冷漠，无共情能力，对外界反应平淡。

很标准的研究型性格。

研究员并没有修改这些参数的能力。他只负责性格校对工作，确保合成人的型号与性格基本对应，以让他们适应未来的工作。

在出厂前，合成人就会自动预设好自己的性格。这是在制造过程中很难控制的变量，只能靠后期筛选来获得符合需求的合成人。也就是说，性格和用途不符合的合成人，需要直接销毁。

假如出现性格“懦弱胆小”的战斗型合成人，他就会在下面的是否通过一栏填写“不通过”，并将其档案归类为“异常”一档中。

这里一切正常，下一行。

修正性格：变化率修正

问题出现了。研究员揉揉干涩的双眼。

在主要性格之外，合成人的“心灵深处”，还存在一些无法完全阐明，却又影响基准性格的变量，它们被称为修正性格。

修正性格是对基准性格的补充，单看比重显得微不足道，并且一般不会直接体现出来，所以在合成人生产刚刚步入正轨的时期未受重视。

但这个微小的因子有时却能完全逆转基准性格，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和平的角斗场”事件就是最好例证。

曾经未尝一败并摘得合成人角斗大满贯的战斗型合成人“赫克托斯”，由于其修正性格为“爱好知识与和平”，在某一次角斗中竟然当场停止战斗甚至放弃防御，尝试和对手沟通交流。

打红了眼的、基准性格凶狠残暴的对手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所以那也成为赫克托斯生命中最后一场角斗。

意料之外的结果让许多人一夜破产。下重注支持赫克托斯的某个大型财团震怒，请求皇帝彻查合成人生产流水线。

皇家合成人工厂在这次风波中迎来大洗牌，一大半管理人员和研究员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人。运气好的还能留在火星，但负主要责任的研究主管们只能前往苦寒的天王星度过余生了。

为了避免意外重演，现在的合成人工厂对修正性格极为重视，如果出现和基准性格相反的修正性格，也要归类到异常一档中。

但是……

这个变化率修正，是什么意思？

研究员头一次见到这种修正性格。

修正性格与基准性格共享词库，由一系列明确而标准的形容词组成。正常来说，不论是基准性格还是修正性格，一定都是性格词库内一系列名词的组合。

但变化率修正并不在性格词库内，它突兀地出现在这里，让人摸不着头脑。

理论上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是某种系统还是录入人员的粗心大意？

越过这一行，研究员知道下一行就是“校对员意见”。

通过或是不通过，他将点击两个选项之一。

面对这种异常情况，出于职业素养，研究员应该点击不通过。

他也这样做了。食指按下了虚拟鼠标——

却迟迟没有抬起。

一个危险的想法在他心中成型。

没有通过性格校对的“异常”合成人，连睁开双眼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送回生产线，销毁身体，重新勾勒灵魂。

但只要点通过，就能暂时挽救这个爱好科研的小生命。能不能通过后续测试还是两说，至少会多出那么一点活下来的可能。

虽说上级很重视对修正性格的筛选，但“变化率修正”这一词条闻所未闻，并不算与基准性格相冲突。就算之后出了什么事故，他也不会负主要责任。

不妨一试。

于是他转而点击通过。

然后像是怕自己反悔一样，立刻按下回车。

虚拟键盘不会像古老的机械键盘那样发出舒心的啪嗒声。安静的办公室中，只有屏幕闪动。档案消失，下一份档案呈现在他眼前。

编号以C开头，是无趣的战斗型合成人。

研究员又看向窗外的蓝天。他知道在不远处的厂房里，有一具泡在营养舱里、尚未睁开双眼的躯体。

他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思维。稚嫩，死板，尚未开机。

却如春日嫩芽，迟早破土而出。

“不知道你能不能通过测试。”

“不过，至少赋予了你睁开双眼的权利。”

“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吧。”

他在心里对他说。

之后的工作一如往常，晴天也依旧。

不过下班回家的路上，他久违地哼起了歌。

“面包还是涂草莓酱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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