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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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绿色缎子，绣了月牙白的仙鹤，针脚做工无一不精巧，仿佛雨过天霁，连带穿着的人也矜贵起来，像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

可惜纪疏羽没富贵命，他生在城北穷苦地，家里六口人，常年吃了上顿没下顿。

近几年不太平，来钱门路越发有限。

为了兄弟姐妹们不饿死，爹妈把纪疏羽卖给城南谢府，换得几百银元。

谢家有多阔绰，纪疏羽没概念，纪爹纪妈却心知肚明。

朝廷是倒台了，人却照旧分个三六九等。城南大片地住着的，搁在过去那就叫朱门望族。

其中有三家格外富庶的，谢氏凛然在列。

谢家人找上门来，为的是纪疏羽同他们少爷八字相合。

那位沉疴多年，打娘胎里带出的弱疾，至今药石罔效。

来人虽未明言，可有些事心照不宣，想来这便是所谓冲喜，要让纪疏羽去当童养媳。

纪爹彻夜难眠，抽干了一袋旱烟，终于下定决心。

童养媳便童养媳罢，至少好过举家一起等死。

何况谢家名声在外，再怎么样也不会亏待了那孩子。就算要做下人的事，也比跟着他们成日干脏活累活强。

小灰雀就要飞进凤凰窝了，当事人却仍旧懵懵懂懂。

纪疏羽一手捞起长衫下摆免得踩脏，一面在口中默念着什么，同时还要跟紧前面的紫苏姐姐。

那些小厮对紫苏极为恭敬，起初纪爹纪妈见她漂亮端庄，还以为是谢家小姐，却听她说自己是少爷房里的丫鬟。

她亲自来接纪疏羽入府，顺便叮嘱些规矩。

偏偏纪疏羽当惯了没规没矩的野孩子，教条那么多，哪怕不断在口中重复，也听过便忘了大半。

从巷子里出来，贯通城中南北的湖上已经泊了谢家的船。

紫苏向船夫招了招手，回过头来，就见纪疏羽仍旧捏着衣角，脸上愁眉不展。

她先是一怔，继而忍俊不禁，“还在记呢？”

纪疏羽也乖，老老实实回答，“我怕记不住，坏了谢府的规矩。”

“这就是你坏的第一个规矩呢。”紫苏笑道。

“啊？”

纪疏羽皮肤白净，虽年纪小还未长开，却也眉眼精致。平日灰头土脸也不乏夸赞，今天好好拾掇就更玲珑可爱，简直像观音座下的仙童。

此时露出诧异神情，双眸微微瞪大，眼底亮晶晶的恍若明荧小星，连紫苏都不禁笑着在他腮上轻掐了掐。

“别的倒也罢了，最重要的规矩就是，往后可不能称什么谢府。既是府里人，就得打心底里把那当家。”

要记住，谢府是家。

纪疏羽想，这条规矩简单得很，他绝不会忘的。

可当船行至城南，换了人力车，穿过繁华街市，停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府邸前时。望着气势恢宏的府门，和左右望不到底的围墙，纪疏羽认为，把这样的地方当成家，有点自欺欺人。

门内是中式的江南园林，纪疏羽跟着紫苏往里走，时而见亭台楼阁，时而见轩榭廊坊，以至湖泊桥梁、山水稻田。

最近时常下雨，湖面烟波浩渺，真似步入仙境。

纪疏羽看了会儿便不敢再看，这地方太美太虚幻，莫名令他担心会有神仙飘出来弹他脑门，叱他态度不恭。

埋头走了好久，但听紫苏说：“到了。”

纪疏羽这才抬眼望去。

他们正置身于一处占地极广却僻静清幽的园子前，月洞门上挂着块白玉做的匾，匾上题着三个飘逸疏朗的字。

纪疏羽没钱念书，识字少得可怜，他不懂那三字是何意，却无端看得入迷。

进入园中，穿过竹林掩映的小道，紫苏说：“我领你去书房等少爷吧，他现在还在学堂，约摸过一个时辰才回来。”

昨夜下过雨，打落不少竹叶，青石小径湿滑泥泞，空气中有绿竹清香和百花芬芳。

纪疏羽吸了吸鼻子，天马行空地想，住着这么香的园子，少爷会不会也沾上竹叶和花香。

但他很有规矩地没乱说，只是听话地点点头，应道：“好。”

书房里，靠窗的案上设着笔砚，上面堆了各种书，书架上也满满都是书。

纪疏羽扫了几眼，没什么兴趣，便坐在紫苏给他端来的小凳子上。望着窗外，托腮发呆。

一等便等到变了天，正值雨水渐多的晚春，气候多变，远方传来闷雷，天色黯淡下去，将将便要有场疾风骤雨。

这时，纪疏羽倏地听到外面有走动声，像是原本平静的湖面因石子投入而泛起层层涟漪。

院门那边传来丫鬟们熙熙攘攘的声音，其中仍是紫苏最有话语权。

“少爷回来了。”她笑道，“可巧呢，看这天，一会子就要下大雨的。”

“嗯，今日提早散学。”

那声音平静淡凛，语调却有种不疾不徐的清润，如松风朗月。

说话之人，俨然便是谢家少爷了。

不知为何，纪疏羽唰的站了起来，像是他误入陌生领地，局促又好奇。

“日间表少爷遣人来了趟，央您写几个字。说是写完找人送过去，他有急用。”

“他要什么字？”

“‘美如冠玉’。”紫苏笑道，“想来表少爷又看上哪家名角了。”

那道声音未予置评，只是说：“我知道了。”

纪疏羽将书房门打开一点，靠在门缝边听，可外面的声音终究是渐渐远去。

少爷并没有来书房，不知待会儿会不会来。

纪疏羽又坐回小凳子上，继续望着窗外发呆。

准确来说，这回不算发呆，因为他在想一件事。

——少爷长什么样。

住着仙宫般的园子，有着出尘脱俗的声音，会不会也长着副仙风道骨？

可他们说少爷身体不好，神仙腾云驾雾，应该不会身体不好。

胡思乱想间又出了神，直到窗外电闪雷鸣，噼里啪啦的雨珠打进来，纪疏羽才如梦初醒。

“哎呦不好！”

眼看着桌案上的书有些被沾湿，他慌忙起身，想去关掉窗户。

蓦地打眼瞧见外面架子上摆着盆兰花，伸出去的手拐了个弯，端起花盆。

“小兰呀小兰，外面要下雨了，我先抱你进来躲躲雨。”

纪疏羽捧着花盆，煞有其事地安慰：“吓坏了吧，不怕不怕。”

“这是风雨兰，顾名思义，喜风雨，淋过风雨后会开得更旺。”

身后陡然有个声音传来，清越、淡凛的，不久前纪疏羽还努力追逐过。

他一惊，手臂抖了抖，差点没拿稳那盆风雨兰。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托住花盆底。

“当心。”

随着他的靠近，纪疏羽更紧张了，半晌都不敢抬起头。

心内却不合时宜地想，原来除了绿竹和百花芬芳，还夹杂着淡淡的草药清苦，混合成一种不知名的冷冽木质香。

那感觉有点像躺在山间，遥望天边皎皎明月，松风拂过鼻尖。

许是看纪疏羽蜷缩可怜的模样太有趣，来人竟是轻轻笑了笑。

“不过还是很感谢你为它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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