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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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裹沙砾，吹刮脸上，跟刀片割似的，生疼。

远远眺去，只见天光之下，一片茫茫平坦的碎石滩上，突兀地立着一棵巨大的树。

树干粗壮足以几个成年男子环抱，旁枝如卧龙盘虬，伸展的末枝似溅落在纸上的绽开的滴墨，勾勒着优美的轮廓，向天际蜿蜒而去。

若细细探去，不难发现它早已了无生气，眼下，只是一副朽烂多年的空壳罢了。

枯树之下，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那人实在可怜，一身雪白的衣裳已经破旧，巴掌大的脸上，爬满了因失水而龟裂开的条痕。

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却飘飘忽忽，远远望着泽川。

而所谓的泽川，此刻不过是个干涸了的河床而已。

泽川本是淌入人间的一大灵川，所广可与海之阔相提并论，又因天地灵气充沛，成了许多精怪栖身之地，他也不例外。

但不知何故，自六年前开始，这里的水势日益渐小，不过短短几年，就断了个干净。

正因如此，昔日的茫茫的川地，成了广阔无垠、寸草不生的荒地。许多未修成人形的精怪都在这场莫名灾祸中死绝了。

不是它们察觉异象不逃离，而是生于泽川的所有生灵，偏打出生就带有禁制：不能远离泽川，否则，会遭其反噬而亡。

就连他作为一条修行了几百年多，还化作了人形的蛟妖，也是硬生生拼靠着毕生修为，苟延残喘活到现在。

他当真从未想过，自己最终的结局，会落得这般惨然。

眼眶干涩，终究落不下泪来。

死就死吧，

他想。

只是死，都不能再见那人最后一面……

心头泛起阵阵钝痛，脑海的记忆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不断远去。

他再也没力气了，终是慢慢地阖上眼睑。

就在此时，“嗒吧”，一滴冰凉的液体砸到他的脸上。

可惜，还未等他切实地感受到，就因周遭温度过高消散了，消散得很快，快到他以为方才那一瞬只是错觉。

直到又一滴，落到他干裂的唇瓣上……随之而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细如牛毛，连绵不绝。

下雨了？

终于下雨了？

他被这场突如其来变故唤回了所有神智，眼睫颤动，费了半天力气才睁开一条缝，目光空洞，呆呆地望着天上。

可瞳孔映着的苍穹，分明万里无云。

他止不住地想：是幻觉？濒死的幻觉？

就在他恍惚的时候，余光的视线里，厚重的雨幕后，缓缓走出了一抹颀长身影。

来人一袭水蓝广袖长袍，衣袂翩翩，面若冠玉，墨发如瀑，被一根簪子高高束起。

腰间则细绳相扣，坠着一块上好的温润黑玉，衣领与袖摆处，绣着繁琐而精致的暗制银云纹，甚至在月光下，还泛着冷调光泽。

但他面色实在冷峻，纵使如天神降临，站定身后，也只是淡淡瞥了眼虚弱的白泽。随后指间并拢，凝汇出一股柔和的蓝色光晕。

光晕不断在他掌心翻转、跳跃，眨眨眼，便随他抬手的动作冲天飞散，混入雨水一起降落。

而落地的雨水渗入土地，铺织成一片小型灵池，将地上人的身体层层包裹了起来。

丝丝缕缕的灵气钻进白泽的体内，为他疗伤。

就连被晒得开裂的肌肤，在蓝光下，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如初。

白泽不觉动了动干涩的唇，呵出一口热气，但意识仍然模糊。

他只感到那人在自己身旁蹲下，只手托起了自己的头。

须臾，一个湿润的水壶口碰到了自己的唇瓣。

大抵是想喂他喝水。

可他尚未从鬼门关爬回，浑身虚弱无力，根本没有力气起身，滚动喉咙想说什么，嗓子也似被过火轮碾过，哑得一个字音都吐不出来。

他只能靠着身体本能，抓住了那人的袖子。

那人低眸看他，仿佛会意，略一迟疑后，竟是倾身将他抱住，让他坐起，靠在自己怀里。

“张嘴。”

他一声命令，嗓音清清冷冷，若华山飞雪，令人不寒而颤。

但白泽哪里会管那么多，乖乖听话，仰起头，任由清凉的液体穿过舌根流入喉中，滋润身体的每一处。

等神志尚恢复一丝清明，他撑开眼皮，努力抬头去看那人的模样，却到底因身体虚弱已久，再也撑不住了，拽住袖子的手一松，两眼一黑，倒头晕了过去。

而宋珏看着怀中人，两根手指探上他的脉搏。

不过片刻，微微皱眉。

白泽再次睁眼时，已经到了一个昏暗且陌生的地方。

看周徒四壁，像是在一处山洞里。

这里陈设很简单：一张石桌两张石凳，还有身下硬邦邦的石榻。

洞壁上爬着藤蔓，也不知是不是人有心所植，纹路长得极有雅致。

唯一点亮洞内的，是那些散在周围、嵌在石壁里的夜明珠。绿叶映衬间，发散的微光像腐草流萤，美则美矣。

这是……恩人的居所？

他呆呆坐了许久，方才翻身而起。

赤脚踩在冰冷的石地上，凉丝丝的，让历经多年炎热暴晒的他犹如梦中，很是喜欢。可他在洞内来回看了一圈，也没有寻见半个人影。

揣着好奇一路往洞口寻去，竟是不自觉加快脚步，越走越快，甚至小跑起来。

外头已入深夜，站在洞口抬头一观，星子横空，格外明亮。

除却耳边淌着流水潺潺的声音，周遭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连一声虫鸣都没有，天地空寂。

他心里，顿时有些空落落的：他走了吗？

他还没有好好谢谢他呢……

“你是蛟？”

一道淡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虽是疑问，但语气肯定，像陈述。

白泽欣喜回头，果然看见了那个不染纤尘的身影。可对方问出的问题，却让他身形顿了顿。

沉默许久以后，才抿唇点了下头。

心中猜想得到证实，宋珏大概心情算好，看着对方那双干净的眸子，突然招手，示意道：“你过来，我送你个东西。”

送我……东西？

他疑惑地眨了下眼，有点受宠若惊，模样拘谨又小心地朝他走近了一步，走到他跟前。

宋珏：“伸手。”

他乖乖摊出掌心。

只见两根漂亮的指尖在掌心轻轻一点，一个小小冰凉带有重量的物什便化形而出。

那是条银制的项链，很精致，坠子只有小指头大小，圆润饱满，是颗剔透的琉璃珠。

但珠内却绚烂万分，像是揉碎了满天星辰，美丽而深邃。

宋珏：“送你的。这是我水族的灵珠，可保你不受泽川禁咒所锢，不受泽川水源牵制，自由行走人间。”

末了，他又补充说：“既然泽川水竭，就不必待在那里受罪了。我赠你珠子，你可自行离去。”

听了这话，白泽抬起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打住了，垂下睫看着手中的东西，黯然道：“我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虽然它成了今天这副样子……但其实心里，还是不想离开的……”

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睫掩去了眸底所有的难过，看上去像只受伤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鹿。

可惜，宋珏并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主，只是挥袖负手，用一惯的语气道：“随意。”

白泽见他挥袖转身要走，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向前追出一步：“等……等等。”

宋珏竟真的站住了，回头看他。

蓝衫身后的月光铺泄，那双浸着光的眸子当真是又美又淡漠。

白泽看了一眼，不免觉得有些心惊，连吐词的都有些结巴了：“我……我从不欠人人情，你救了我，我要报恩的。”

他虽说得慢，却也说得很认真，带着一丝不容抗拒。

宋珏盯了他许久，最后也只缓缓吐出二字：“不必。”

话毕，身形登时化作蓝光，如浮沫一般消失在夜色深处。

随他而去的，还有二人身后的山洞，耳畔的水声。

晚风轻拂，拂过白泽的发梢，扬起，又落下。周遭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宁，好似那人从未来过一般。

原来他使的是幻境，以虚化实……

白泽望着宋珏消失的方向，攥住链子，定了定神，在心里道：“我肯定会报恩的。”

暗暗发完誓后，回头看了眼自己生活了几百年的地方，看了眼那棵巨大枯树，终是转身离去。

白泽慢慢走过城门。

这座城比不上京城繁华，但胜在店铺林立，鳞次栉比。一顶屋檐挨着一顶屋檐，嘈杂声不断，人来人往时，倒也热闹。

他望着街边一排一排的小摊位，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凡间有种交易的东西叫银子。

只可惜以前的时候，他只管跟在自己好友屁股后面玩，所以对这种东西的了解并不深入，只知道需要帮别人做事才能得到。

冥思苦想之际，殊不知已有人盯上了他。

“小公子～”

头顶罩下一个阴影，一道粗哑的声音随之浇下。尾音拿腔捏调地扬起，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猥琐气，听着着实不太舒服。

他往上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站了个虎背熊腰浓眉小眼的男人，正一边摸着嘴边的两撮胡子，一边目光直白地上下打量自己。

他身形本就消瘦，那人往这一站，双方体型一对比，更显得瘦弱了。

气势上矮了一大截，他当即决定不同这人说话，当做没听见，移步绕过去继续走。

谁知对方一条胳膊挡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低头笑眯眯说：“小公子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不如跟我说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听了这话，白泽脚步一顿，终于掀起眼皮看他：“帮我，真的？”

他那双眼睛生得很漂亮，眸子又黑又亮，像两块浸润的青石，又像一潭浅水，澄澈分明，就连眼尾也带着一抹自然的恰到好处的浅浅薄红，衬得整个人格外乖顺。

只一眼，便能让人深陷进去。

那人先是愣了下，随即立马点头，拍拍胸脯道：“当然！小公子是初来这里吧，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何老大。”

白泽迟疑了一下，道：“那你……告诉我怎么赚银子吧？”

这个问题再次让何老大愣住。

对方一脸认真：“不可以吗？”

何老大捂嘴咳了几下，连忙尬笑两声给自己圆场：“怎么会？只要小公子信得过我，我这就带你去找一个不费力，又不受苦的活干！”

嘴上这么说着，实则在心里已经在搓着手暗暗窃喜：上钩了，瞧着这细皮嫩肉小白脸的模样，卖出去，起码也值个千把两银子。

白泽哪里知道他心里所想，只是看他在笑，也不禁发自内心地绽出了一抹笑，心想：世上到底还是好人多，也不似话折子所说的人心险恶嘛。

“那小公子就同我走吧？”

他点头。

果然很傻很好骗。那人又在心底嘲笑一声，领着他往市集中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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