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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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上，凌霄殿外，一队天兵押着两人鱼贯而出。其中一个虬髯汉子被铁索穿着琵琶骨，怒目圆睁，肩胛鲜血淋漓，口中含着桃木嚼子呜呜咽咽说不出话；另一位身材瘦削的三眼清秀道人，披着玄色道袍，散着头发，双目淡然。

神功妙济真君许旌阳腰悬斩仙剑，手捧定魂幡走在最后首。许天师正是要去执行玉帝的谕旨：将这两位星君打下凡间。其实许天师也不知此二星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只是谕旨中有四字含糊的定了罪——欺君罔上。

须臾之间，天兵力士已将两名罪仙反绑在戮仙台上，许天师欠身上前，先摘了三眼道人的腰牌，反过来看了一眼，口中说道：“验明司灵殿值殿神官赦封紫阳星真身——陶冉，打入凡尘，此刑。”

台边转过两个袒胸力士，手持碎灵锤，左三锤右三锤，便将道童一道灵魂打出窍，盘旋两下，嗖的一声便不见了。

许旌阳又转回身去摘了那虬髯汉子的腰牌，边看边说：“验明司灵殿护法神将赦封落英星——邓仑，打入凡尘，此刑。”

那刚刚行刑灭了紫阳星的力士又过来，左右各三锤，一道灵魂又堕入凡尘之中。

……

芦荡山，一阵大风席卷着浓云滚滚而来，云浪被高耸的山崖挡出不得其路，越积越高。

山脚下沿着一道溪流分布着十几户人家，都是柴门土墙、矮院小井，形成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头地势最高，正是猎户叶五的家宅。

叶五本姓陈，住在山外据此地二十里外的陈家村，家中本有老母和兄弟四人另有一妹妹生下来便给了邻村抱走了，陈五在家排行老二，因在族中这一辈里排行第五，也没起什么大名，村里便都唤他陈五。前些年他老母过世，兄弟分家时分了一间小小的茅屋和几件不值钱的农具，两三亩薄田，本也能混个温饱，只是天时不利几场大雨裹了山洪卷来，将那田亩淹了，收成全无，陈五寻思生活艰难，便卷了床薄被别着把柴刀进了山，想着山中颇多山货如葛根黄精，又有山鸡野兔，总不至饿死。这一天陈五在山里捋了把松针细细砸烂，生火用石头烤来便吃，吃完已经天色晦暗，陈五怕虫蛇不敢在地上睡，便找了大树杈子爬上去，用草绳栓住腰便沉沉睡去，谁料山里突然涌出大量瘴气，陈五一觉醒来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浑身乏力，艰难爬至溪边，饮了几口水竟晕厥过去。也是他命不该绝，醒来却是被老猎户叶老杆路过救下，叶老杆砍了几根山藤取树枝扎了个树垫子，将他拖回了村里家中。等陈五晕晕乎乎醒来时，叶老杆早已给他灌了一肚子的药汤，老叶不懂什么药理，只是在山里经常遇到采药人教他认了几十味药材，见陈五晕倒在溪边也不管他什么毛病，只将家中晒干的药材胡乱抓了用水煮了就给他灌下了肚，所幸没有毒死倒也活过来了。

叶老杆细细的盘问了陈五一番，心下盘算：自己年岁四十有余，老伴早已病疴缠身入土为安，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小名换作大雁，看这年轻人言语老实本份也是个走投无路的孩子。便寻思招陈五入赘将来好给自己养老送终。陈五本性纯善又没见过世面，进山之时就已不打算回村了，如今叶老杆有救命之恩，想着陈家倒也不用自己继香火，便爽利的磕头叫爹了，没几日便和叶老杆的老丫头合房成亲了，便不再姓陈改叫叶五了。

平素里叶老杆便带着叶五挖陷阱、编草绳；熬肠胶、烤弓胎；砍山藤、削竹箭；剥兽皮、磨骨刀；春时掰笋割蜜，夏至捉蛇采药，秋来掘溪围鱼，入冬追兔赶雉；三年下来，叶五学得老猎人一身本领，更兼小伙子心地纯善、乐助乡人，便在这个小小的山凹村有滋有味的生活下来。

此时叶老杆和叶五一大早就进山去了，叶雁挺着大肚子坐在偏屋门内，一边捋着晒干的细藤皮编藤索，一边正在生闷气：这风来的急，云头黑糊糊的，老头子和五郎还没回，着实让人担心，倒不怕淋雨着凉什么的，就怕这山雨太大冲了山间的小路让父夫难以回家。

叶雁去年秋天就有了身孕，算日子都快临盆了，往日叶老杆和叶五一般只一人进山，今日本是该叶五上山查看陷阱套子有什收获，叶五一早出发，刚走了不到盏茶时光，叶老杆在家中忽然想起昨日崖上见一从首乌极其茂盛，奈何自己筋骨已老不敢独自攀上，便想不如今日与叶五一同去挖了那老山货，便招呼了一声叶大姐，背了一盘十几丈的藤索便追了前去。

叶雁倚在门内，看天色云层越来越浓黑，山风呼啸起来卷着碎叶掠过院外大槐树，只见一道电光闪过，黑压压的天空像被一剑劈开了一个大口子；叶雁微微张口看向天空，猛然间“咔嚓”一声巨响，霹雳般炸响了惊雷，就觉得肚腹一疼，额头豆大的汗就岑岑滚下……

……

叶五一手紧紧抓住叶老杆的胳膊，另一手狠狠抠着大树的根缝，拼命的对抗狂风和四周卷来的乱叶，已经顾不上翻倒卡在石缝中的山藤编框，一上午采挖的山货也倾倒遍地。

“阿爹，山风太大了！我们慢慢蹭下去吧！山货都别带了！”叶五大声朝老杆喊着，蹙着眉神色焦急。

“小五别着急！抓紧，等我栓好绳子！”叶老杆却不舍得丢掉腰间的两支山货，一支硕大的葛根足有两尺长，有胳膊粗细；另一串首乌有五六个拳头大的块根，显是长了多年的老货。老杆大声回答着叶五，一脚踩在石缝中稳稳的卡住，另一脚屈膝蹬地矮着身子，一边用手中的绳索捆扎着一只树杈，树杈显是刚砍下来的，树皮的青绿磨痕还渗出细细的汁液。叶老杆双手利索，须臾便绑好一只树杈，将绳索一端在腰上绑好打个结，树杈一端交给小五。

“勾准拉直了再走，不要急。”

叶五答应一声，便各拿绳索一端崩的笔直，叶五先行找好沿路石缝或大树挂牢，老杆亦步亦趋在后缓行，两人久行山路，知道沿石顺树避开风口，一时下山倒也颇为快捷。

霎时金蛇乍现，惊雷滚滚而来，大雨磅礴而下，道路瞬间便被雨水冲的泥泞湿滑。叶老杆二人全身湿透，狼狈不堪，也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只是紧紧抓住绳索，遇到风紧雨急时便抱头趴在石缝中稍作藏身。

暴雨下了约莫一个时辰，风慢慢小了，浓云渐散。虽然雨水依然汩汩沿路而下，但二人行进速度快了许多。及至风停雨住，一缕阳光自云层落下，已是未时三科时分，眼见的已转下山坡，见到村尾自家的屋顶土院，两人加快脚步直奔家园而去。

“哇——哇——哇——哇——”嘹亮的婴孩啼声划过雨后的山村宁静，叶五茫然张口，看看自家屋子，转头去看老杆：“阿爹。”

“你莫管我，快先回去看看。”叶老杆急忙吩咐女婿。

“那阿爹小心着些，路滑。”

“我自有分寸，你且速去。”

叶五顾不得泥泞，迈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家中。须臾便到院门，荆条编的柴门紧闭着，叶五推了一下，门没有闩上，直接便推开了，抢步进得院中，便直奔中屋而去，却见中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婆子低头拎着木桶转出来，婆子见得人影，一抬头，惊道：“五郎回来啦！甚好甚好！”

叶五见是隔壁的孙婆，便一把拽住婆子袖子，急急问道：“婆婆，却如何说？”

“五郎你和老杆怎的都不在家？叶家妹子生啦！”孙婆急急自叶五手中抽出衣袖，放下木桶，满脸堆笑报喜。

“生了？”叶五乍听喜讯不免有点发呆，咧着大嘴傻笑，又急忙追问“大雁怎样了？”

“好叫五郎放心，大雁生的时候正值风雨交加，老婆子在家隐约听见大妹子叫喊，急忙忙赶来倒是巧了。大妹子现在好着呢，刚生完娃娃有点虚弱罢了。你回来的正好，且将这桶污水泼了，厨下灶上现烧着热水，赶紧打一桶来。”孙婆口中说着，弯腰将木桶提起交到叶五手中，转头便要进中屋。

叶五慌忙一把扯住孙婆：“婆婆尚未告知，却是生的男娃女娃？”

“真的是双喜临门！你叶家好大的福气，生的却是一对儿两个白胖胖大小子！”孙婆笑着看了叶五一眼，“速去打热水来，莫要聒噪耽误老婆子。”

“阿也！”叶五晕着头，只咧嘴傻笑，放了孙婆袖子，提着木桶便奔西侧厨房去。

叶五到厨下泼了桶中血污水，灶上锅中翻腾腾煮着一锅热水，先舀一瓢涮了涮桶泼去，再打了大半桶热水，自灶边水缸中打了水加入锅中，看看灶膛火，添了几支柴，便提水返去中屋。

进中屋转至东侧内间，只见叶雁躺在炕上神情委顿，脸色发白，盖着一床薄被。孙婆见叶五进来，伸手接过木桶，舀一瓢热水便浆洗一片粗布，涮了几下拧干，便去擦身边木盆中的两个娃娃。

叶五与叶雁双目一对，叶雁见他样子憨傻，不觉抿嘴笑笑，却是十分乏力，叶五抢到炕前，扯过叶雁左手捏了一捏，觉着暖暖的，心下安定。又转过头去看孙婆身前盆里的两个娃娃，却见两个娃娃头脸皱巴巴的，并不哭泣，只是闭着眼在那小胳膊扑着；仔细一看左边的娃娃双目之间正中隐隐有个绿豆大小的红点，叶五以为是血迹，伸手一指轻轻的去抹，却发现并非血污，似是天生胎记。再看右边的娃娃憋着脸色通红，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孙婆手脚利索，转眼间用粗麻布将两个娃娃浑身擦了一遍，各取一块干软粗布裹起，小心翼翼并排放在炕头。及至听见屋外“吱呀”一声，传来叶老杆的洪亮嗓门：

“小五！”

“阿爹！”叶五不及细看两个宝贝娃娃，急忙转出外间出门入院。

“小五，却是怎的了？”老杆见叶五乐哈哈的咧着嘴，心下大定，先解了腰带，取下腰中挂着的一串首乌、一根葛根、一卷藤索，脱了草鞋赤着脚站在檐下问。

“阿爹，大雁生了！”叶五喜滋滋的，大嘴咧着能塞个□□，“还是双胞胎！两个男娃！”

叶老杆也不愧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能人硬汉子，心里虽然激动莫名，硬是压下那急迫的心情，双眉一挑只是淡淡的含着笑说话：

“莫急莫急，你瞧你回来衣服也不换，**的满屋跑。”

“是了是了，阿爹先换衣服！”叶五急急的说，一边去墙边取衣服，想起又说了一句，“幸亏孙婆婆照应，大雁好着呢！两个娃娃也好着呢！”

……

叶老杆和叶五收拾停当，孙婆转到外间，将产后女子及小娃娃要注意的事项细细的对叶五吩咐一遍，便要告辞回家。老杆让婆婆稍待片刻，自己回身进了后屋厢房。先在箱柜中摸了一把，抠出一小块碎银约莫三四钱大小；又数了两百文钱，细麻串了两串，取一块布包将起来。老杆心下觉得太轻，又去箱底下摸索，翻找出一块火狐皮，又绕到厨下，取了一条干熏鹿腿沉甸甸的约有六七斤，返回中屋来见孙婆：

“今日幸赖婆婆相帮，些许山货，请婆婆不要推辞。”叶老杆将鹿腿、狐皮和一包银钱塞给孙婆。

“哪里话来？都是村里村外的，我家也不知吃了你家多少好处？这怎使得？”孙婆眉开眼笑，却不接礼，迈步便要走。

“婆婆大恩，不说小女今日性命是婆婆给的了，便是两个小娃也承婆婆的恩德，却不是嫌少？”叶老杆不肯放孙婆离开。

孙婆推了两番，见老杆执意要谢，推辞不得，便伸手接过，却直接打开那布包，看了看银钱，从中挑了一串钱，笼在袖中，将那块碎银和另一串钱依旧推回给老杆。

“恭喜叶家添丁进口，这一百文喜钱老婆子厚颜拿了，只是小娃要添衣裳，大雁初生虚弱也要采买滋补药材，这剩下的银钱老杆你就留着家用吧。”孙婆将火狐皮也塞回老杆，将熏鹿腿拎在手上，接着说话，“这狐皮子虽好，老婆子要了也无甚用处，你且自个收着或是去镇上卖了吧，这只鹿腿老身便收下了。”

老杆又推，孙婆执意不取，无奈老杆并叶五翁婿只好一路千恩万谢将孙婆送出院子。

天色早已暗下来，隐隐灼灼都看不清脸色了。老杆觉着肚饿，便与叶五商议了一嘴，叶五进了厨下，灶里的火还没熄，正好造饭烧汤；老杆自去内间与大雁说话顺便逗逗还没来及细看的两个小孙子。

“大雁，这两小子，哪个是哥哥？”老杆一手抱着一个，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乐的胡子都一颤一颤的。

“这个黑一点的是哥哥，那个两眼间有朱砂胎记的出来的晚一点。”叶雁此时喝了碗葛粉粥，气色好了不少，脸色没有那么惨白，也或者是平素身子骨结实。

“好！好！”老杆开心的把哥哥掂了掂，接着说，“该给两个小子起什么名字呢？”

“这个阿爹自和五哥商议去。”叶雁体乏，不耐烦多想，又忽然心里一动，便轻唤一声，“阿爹。”

“咋了？”老杆父女连心，一听就知丫头有话要说。

“我寻思这双喜临门，两个都是男娃。五哥自入了我家门，平素知暖知冷，不如一个孩儿姓叶，另一个孩儿随五哥之前姓陈罢？也算继了五哥陈家香火。”大雁虽然没入过学，却通情达理。

“嗯……”老杆沉吟了一会，很快便想通了，之前因膝下无子，是以招赘叶五，如今诞下两个男孩，让其一继了陈家香火也无甚不可，只是如今叶五早已入赘改姓叶，倘若孩子姓陈，那必然要入陈家祠堂，否则贸贸然就这么姓陈实无必要，便开口对大雁说：

“姓叶姓陈，本无甚大事。大雁你知道，为父兄弟三人，你那两个伯伯尚未成年便早夭了，叶家如今只我一人继祀，自然为父说了便算。只是小五本是陈家村人氏，流落山中入了我叶家，这些年小五也未曾出山回村看看，若是娃娃要认陈姓归祖认宗，总得陈家祠堂上添上一笔，须得好生商议。”

“那不若让五哥还叫回陈五，日后带孩儿回陈家村认祖归宗，我叶家如今也有后了，何必占那许多便宜？”叶雁却是一心为夫君着想。

“倒也使得，待会却问小五是何意思，只是日后倘再添儿女，须得随你姓叶才是！”老杆并不十分介意，但还是希望叶家开枝散叶能人丁兴旺。

……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凹村陷入了一片漆黑中，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窗户闪着孱弱的烛光——叶老杆家自然是点的起灯的，虽然烧的是自家炼的獾油，黑烟有点多，气味也有点熏人，但比起其他人家陶盆中燃的木柴却要亮了许多。两盏油灯吊在梁下，老杆和叶五盘腿在炕边吃饭，叶雁歪在炕头喝着一碗粟米粥。

晚饭是叶五做的，一把糜子面拌上一把粗豆粉烙了一大张饼，小蒜叶切碎撒了一点点盐巴做菜，家里的野味只剩点干巴熏鹿肉，煮软撕成细条夹在饼里便是可口的美味了，说起山里的伙食，叶家在全村算是极好的。饭吃完了，事儿也说完了，对于归祖姓陈一事，叶五无可无不可的，他本在家排行老五，陈家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也没有什么值得继承的富贵祖产，只说等孩子满月之后便出山回陈家村一趟，眼下里先给两个孩子先起了大名，因是生于雷雨交加之时，老杆说老大就叫“叶雷生”，老二就叫“陈雨生”吧，叶五和大雁都说好，这事便算这么定下来了。却没人知道，这叶雷生和陈雨生，便是天宫之上落英星和紫阳星投胎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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