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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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连绵下了半个月的小雨，远山近水雾气沉沉。

一辆迈巴赫银翼超跑已经在砂石路边歪停半个小时，后排右座车窗才终于摇下，伸出一个被鸭舌帽遮了大半的脑袋，隐约只看见鬓边的青短发茬和线条刚毅的下颚。

后座一副少爷做派的年轻人盯着不远处的围墙，目光阴沉，因为没睡好，嗓音低沉粗粝，“鸿叔，你确定是这儿？”

“我跟老爷子一起来过两次了，不会有错。”席鸿礼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眼睛却不动，跟着老爷子这么多年，学的一手好假笑。

潘序扭过头去，鸭舌帽彻底将深邃鹰锐的眼睛敛起，帽檐上三个银环动荡不安。

席鸿礼也不催，陪着无言静坐。

潘序犹豫之间下了车，小行李包刚在路边放好，席鸿礼一脚油门往后退，漂移似的朝着来时的直路轰鸣离去。

潘序：“……”

“没意思。”潘序拖着箱子，绕了大半圈才在背对着正道的地方找到围墙的入口。

手机适时传来震动，潘序扯开小行李包的拉链，把手机摸出来摁了接听，黎朗七分欠揍三分关切的话蹦了出来：“怎么样怎么样？真像你爷爷说的那样‘只是简陋了一点点’？”

潘序看着眼前的……小别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环顾一周直奔重点，“没有网。”

黎朗倒吸一口凉气，“还真给你送到山坳坳里去了。”

没人能从潘序哀怨的眼睛里看出任何计划来，他倚在水泥墙上迷离的眺望着围墙外的荒田，小草接天绿油油，形象概括了他此刻所有的心声，“弄点钱给我，先不用太多，百十来万，我看能不能自己装网络买装备。”

“钱是纸啊这么好弄。”黎朗降低分贝，“等我爸妈松口了我再想办法。”

借不到钱，潘序无情挂断：“手机没电了。”

下午的镇一中正在上最后一节课，高考逼近，静悄悄的弥漫着紧张氛围。巫小云讲完题目，拿起旁边的习题册递给班长王洋，“课后大家去看下这本习题册，下周上课之前我们先把有疑问的题目挑出来过一遍。”

重点班的学生自觉性高，安排完事情之后，巫小云坐下整理课件，“自习吧，有问题上来问。”

五点半，天空迟来地透出几缕阳光，不是很盛，但穿过窗格洒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突然有了夏日傍晚的意境。

习题册传到了第四组最后一桌，杨言翻了翻，在草稿纸上写了名字，递给前桌：“往前传。”

朱明峰接过题册直接给了同桌肖彩玲，扭过头来瞄了一眼角落里还在犯困的人，问：“这回我们四个人合伙买呗。”

杨言摇了摇头，朱明峰补充道：“讲完归彭可瑞，我们都不要。”

被提到名字的彭可瑞正倚在桌角酣睡。

彭可瑞睡觉惧光，脸埋在臂弯里不算，还撩起一片窗帘盖在头顶，头发被他自己抓的像个鸟窝。一中的春秋校服外套上白下蓝，他的校服白色那段洗的格外干净，肩膀上有些反白光，浅浅夕阳一杠一杠印在他背上，看起来暖洋洋的。

杨言拍了拍彭可瑞的背，“诶，下课了。”

动作很轻，几乎触及就离开了，更像是拍了两下雨后清新的空气。睡梦中的人却霎时醒了，彭可瑞的脑袋装了弹簧似的，咻从桌子上立了起来，却依旧睁不开眼。眼睫毛太厚，混着困倦更显得暧昧不清。

彭可瑞挥开杨言的胳膊，“别拍我的背。”

这几天彭可瑞没睡踏实，熬到最后一节课想偷摸打个盹结果睡过去了，半边脸压得发了麻，喉咙里发不出多大声音，含含糊糊的嘟囔。

杨言盯着彭可瑞的嘴巴分辨他在说什么，“我自己买一本，不合伙。”

彭可瑞咪蒙着睡眼，从桌兜左手边的角落里抓起笔，开始订正唯一的一道错题。明明讲题的时候他是睡着的，睡醒了还能将老师的原话订正上去。

肖彩玲冲朱明峰使了个眼色，说了句我就知道，朱明峰很体贴的小声和杨言说：“那你和我们一起呗？”

“他比较喜欢纯新的东西。”杨言如是说，朱明峰也不好当着人家的面说他喜欢纯新的关你什么事，扭回头去。

彭可瑞睫毛低垂着，卷子折到一半，睁大了眼睛刷的坐直了身体。

老式的连脚长板凳吱呀一声，杨言伸手拦着身后，“怎么了？”

彭可瑞咧咧嘴，压着声音凑过来，“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我家要来小朋友了吗？”

“记得呀，有个小孩子要来借住。”杨言把耳朵凑过去，方便彭可瑞说话他听得见。

“他今天到。”说完彭可瑞闪着大眼睛，杨言配合地扬起眉毛。

“真的？”杨言惊讶道。

彭可瑞点头小鸡啄米，“真的，我刚才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从领口上摘下笔盖合上金属圆珠笔，把发的试卷一股脑塞进书包，“还有多久下课？”

杨言：“三分钟。”

话音刚落，下课电铃响起，杨言一愣，一道身影已经从他余光中冲了出去，他伸手一抓只摸到了彭可瑞滑溜的校服袖子，彭可瑞拎着旧书包猴一样的窜出后门。

看到自家围墙那一刻彭可瑞有点紧张，不怪他小题大做，除了李姥姥，来家里拜访过的人一只手数的过来。背地里别人都叫他小克星，他这座房子可没少被当做反面教材警醒小孩子。

但潘爷爷不在乎，竟然要把珍贵的小孙儿送来锻炼锻炼，少说也要住到开春。这个时节不上学，又要人照顾，往大了算也不会超过6岁。

空气里飘荡着湿冷的草木气息，彭可瑞刹住脚步，压顺被风吹翻的头发，稳了稳呼吸，顺着围墙拐过去。

门口还真的有个人，斜靠在外墙上，正低头摁着游戏机，个子高，帽子遮住了脸。

彭可瑞远远的招呼着，声音清朗纯粹，调子起的很高：“你好啊！”

潘序等了两个小时，所有的耐心都在低电警告中消耗殆尽，抬眼望去，一脸墨色。

要不是时不时还有两声犬吠虫鸣，这鬼地方安静的像没有活物存在。

彭可瑞几乎是用跑的。因此潘序看到来人时只注意到他一双长腿步调极大，顶着蓬乱的脑袋风风火火蹿到门前，胳膊用力一挥，拳头从校服袖子里亮了出来，两根手指灵活翻动，变出来两把钥匙。

彭可瑞边开锁边有模有样地客套：“久等了，我刚放学。”

他鲜少有机会和陌生人打交道，要说的话都是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的。

确认这就是屋子的主人，潘序这才完全站直，尖头铆钉皮鞋让他的身高直逼190，庞然大物一般站在彭可瑞身后极具压迫性，彭可瑞捏着袖子引着客人往里进，敲着自己手背道：“简陋了点，不过潘爷爷看过了，他非要送来的。”

这可不是我要亏待你孩子啊，潘爷爷硬塞给我的。

说完彭可瑞端着嘴角的弧度，屋里早就收拾过了，因此他注意力全在客人身上，打量着这个看不见脸的男人，忍不住想：长得跟堵墙似的。

仗着一张从小就英俊无两的脸，穿什么都有人说好看，潘序养成了求贵求新不求美的穿着习惯。此刻，他短款牛仔色外套敞开着，灰色T恤被撑的线条饱满，哑黑色工装短裤被，银色的鸭舌帽压的极低几乎看不见眼睛，帽檐上扣着三个银环轻晃，张扬劲儿顺着帽檐往外泄。

彭可瑞脑子里除了‘硕大’再也蹦不出别的形容词。

潘序被人打量惯了，不以为意，摘下了帽子扔桌上。

彭可瑞便以一种从下往上的奇怪角度看清楚了客人的脸。剑眉星目，眼窝深邃，鼻梁骨又高又直，嘴角微微向下撇着。

“嘶！”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个短寸的发型，加上潘序斜睨了彭可瑞一眼，嚣张跋扈的富贵公子哥形象平地拔起。

彭可瑞差点把自己下嘴唇给咬破了，结结巴巴问：“孩……孩子呢？”

潘序勉强从贫民窟 俏书生的双重震撼中剥离出来，把手里的游戏机插回兜里，抬着下巴垂着眼睛看着彭可瑞。

孩子？

潘序一时记不清爷爷说的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了。

这人标准的乖乖崽长相，校服宽大下摆过臀，身量欣长，脸型润朗，皮肤白皙。蓬勃发展的鸟窝头下戳着一张娃娃脸，扑闪着晶亮的眼睛，眼珠润黑通透，眼角微微下坠，鼻尖一层细汗未消。

抿着嘴角欲笑不笑，唇珠水润，典型的M唇。

更吸引潘序注意力的，是彭可瑞右眼靠下颧骨靠上的位置缀着一颗小小的，圆圆的黑痣。

嗯……潘序走神了，认真寻思着怎么有的痣会这么小却又这么黑。

视线在人身上游走了一圈，基本判断完毕：武力威胁和智力威胁都基本为零，比预想的容易对付。

思索定，潘序抬眼想说话，彭可瑞一直紧盯着客人百转千回的表情，对视的瞬间灿然笑开，大眼睛眯成半月，星灿灿的，等着答案。

潘序心口一紧，感觉到了一丝疼痛，耳背里传来一声轰隆声，而后立即消失。

正是最自恃清高的年纪，不知道那是心跳太快引起的钝痛错觉，他这辈子第一次真切且无助的感受到来自心脏和大脑接收一见钟情的指令。

这指令在现下恬静的傍晚，一阵阵乱糟糟的嫌弃中，本能的被忽略掉了。

彭可瑞见帅哥不说话，追问了一句：“你是来送小娃娃的吧？他在哪儿？”

潘序重新抬起下巴，傲慢的视线从鼻尖向下漫延，“小……娃娃？”

语气分明是调侃，到彭可瑞耳朵里自然而然变成了疑问。

彭可瑞镇定的点头，隔着八竿子打不着的辈分，他也不知道那小孩子该管他叫啥，不过要是人家愿意，叫哥哥也可以。

潘序却迟迟不说话，彭可瑞被瞧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心里惊叹着客人脸上的疏离感，迅速撇开视线，重新寻了一圈。

屋里屋外除了他们二人再没有别的活物，彭可瑞只好等着，等到潘序一字一顿的第二句话：“我，叫，潘，序。”

既是自我介绍，又解决了彭可瑞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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