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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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安十一年。

荣国公府——

小房间内的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起，紧闭的门窗将屋外的满园春色锁在了外面。荣国公蒋毅坐在软垫上，透过珠帘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蒋家是魏朝传承百年的大族。同元、史、曹、皇甫一道称为魏朝现今的高门世家，世家门阀中又隐隐以元家为首。到如今的蒋家，分为荣国府，康国府和韩国府三府，又以嫡子继承的荣国府为尊，同时也是蒋家一族的族长。现如今，蒋毅却在为跪在下首规规矩矩的女子头疼不已。

下首的女子约十四五岁的年纪，不久后即将及笈。她出自蒋毅一母同胞的弟弟，蒋和的妾室韦氏所生，名唤如南。

蒋和此人懦弱无能，却好美色，然有一付极好的相貌，他的嫡妻乃平阳大长公主的女儿，铮悦郡主。然而坏就坏在了这里，平阳大长公主乃先帝嫡女，为人极具自信，她的女儿也继承了她的性格，霸道骄傲。她嫁入康国公府后，蒋和就再也没有和其他的女子传出过什么香艳事迹，只有一次在宫中喝醉酒和一位宫女共赴**。本来如果宫女出身卑贱，铮悦完全可以用雷霆手段解决掉这个麻烦，可是没想到这个宫女居然是个有品级的女官，无奈只好迎进门当个侧室。

这让康国夫人食不滋味，便一直视她和她所出的女儿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下了不少的绊子。这次竟然借着及笈之后的婚事，想将这个庶女嫁给一个刚进京城没多久，行为举止颇不检点一户人家去。这个庶出女儿也是胆子够大，知道求康国公没有任何意义，索性求到了族长这来。

其实说实在的，他这个弟媳妇儿配着他的弟弟正好，能够压制住他弟弟乱惹风流债的臭毛病，但是这一管几十年，监督变成了肆无忌惮，理所当然，自己弟弟的脾气也被调校的更加唯唯诺诺，听之任之。这是蒋毅不愿意看到的，一个女人，竟然把自己的丈夫压制了一头，简直是不可理喻，尤其是这次给如南指婚。如南就算是庶出女儿，可也是他们蒋家的人，怎么可能嫁给那种人家？

蒋毅眼珠一转，对着下首女子问道：“姑爹自然是不会让你嫁入那种人家丢我们蒋家的脸的，但是外甥女啊，眼下你除了那便没有地方去了啊。你的嫡母已经知晓了你来我这求情的事，这样一来，就算你能成功摆脱这门婚事，以你嫡母的人脉，整个京城也没有人家会接受你了。”

底下跪着的女子似乎料到了这样的说法，她盈盈一拜，声如清溪的说道：“如南知道此事会让姑爹为难，但如南实在不想嫁去这种人家。如果真若嫁，那如南不如剃了头发，去感业寺当尼姑罢了！眼下如南只求姑爹一件事，这件事成了，如南也便解脱了。”蒋毅奇了，问道：“那是何事？”如南回道：“入宫。”

蒋毅听完哈哈拍掌大笑：“入宫？你难道还要进宫做娘娘不成？南儿，你可别忘了你的姐姐阿晨前两年才入宫当了妃子，备受官家宠爱。以你姐姐的姿色，尚才是个婕妤，我们蒋家也不缺美丽大方的女孩子，曦儿、馨儿年岁还小却也是美人胚子；入宫为妃？你可不太够格啊。”

这话说的极是难听。如南虽然同出身在康国公府，相貌却只能算得上是中等；非要夸的话，也只能夸一句长相标志、清纯可人。

康国公夫人嫡出的三个女儿，却个个都是顶尖的美人胚子。彷佛在孩子这一块，老天格外青睐康国公夫人。如南嫡姐蒋晨出生的年代，魏朝流行的美人是那种长相大气周正的鹅蛋脸美人，于是康国公夫人便生了个远近闻名的鹅蛋脸美人出来；又过了两年，宫中又流出丰腴美人的喜好，讲究的是圆脸弯眉，笑兮盼兮。于是这一次康国公夫人生了个圆润的女儿出来；又过了几年，众人又觉得如同山野精灵般纯真瘦削的女子颇为美丽，康国公夫人一鼓作气，又生了个瓜子脸的大眼睛姑娘出来。

京城众人都感叹，康国公府出美人。若不是大姐早早入宫做了娘娘，二妹三妹还未长成，怕是提亲的人早就踏破了康国公府的门槛了。即使两个妹妹还未长成，也早已有家中有小子的相同夫人交好，能结个娃娃亲。

也不是没有人打过如南的主意。只不过叫来一看，那些想未自家小子孙子寻个娃娃亲的夫人们却都摇摇头，不再说话。

如南长得自然不算太丑，可看过了惊艳的芙蓉，这清丽的小花，自然就显得不够了。

蒋如南脸上并未露出难堪的神情，她只是淡淡的说道：“阿叔搞错了，南儿入宫并非为妃，而是相像我母亲当年那样入宫当一个侍奉茶水的女官。祖帝有规，宫中操管内务为内朝，皆选用清白人家女儿或者高门贵族的旁组支系，且侍奉五年便可发放出宫，自行婚配。南儿自知比不上嫡姐美貌，秀外慧中，愿自愿进宫做个侍奉洒扫的宫仆。还望阿叔成全，今年将我送入宫中！”

蒋毅心中感叹，弟弟的这个女儿尽是如此的聪慧，以进为退。一来自己的安全能够得到保障，免受主母的残害，二来她若入宫为女官，她主母也会为了保全康国公府的声誉，不会太过为难她的亲生母亲，待到五年时间一到，若是那时她成为了有品级的女官，赐婚为在朝为官的大臣，也可为蒋家在前朝多出一分力，仔细想想，这是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心下已经决定，蒋毅叹道：“也难为你这孩子了，也是你嫡母逼的太紧，让你竟然想出这等方法出来，你回去吧，这件事情阿叔帮你，但是以后的日子你也得自己想好啊，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女官又是做伺候着贵人的活计，自然是更加难。”

总不能任由着弟媳妇这样欺凌南儿，再怎么说她也是蒋家的女儿。蒋家的女儿怎么可以去嫁那样对蒋家无用的暴发户呢？

兴许五年之后，如若皇帝不准，便叫晨儿吹吹枕边风，给她赐婚。还得提醒弟弟那位媳妇，好吃好喝伺候那个妾室，可别让她给死了，总不能人家女儿在宫内做女官，她的母亲却死在府里。

毕竟像南儿这么孝顺的女儿，母亲在别人手里，她不得任由别人揉捏？

蒋如南谢过了族长回到王府，静悄悄的绕过花园，穿过府中精致的府邸小桥庭院，来到一处偏静的小庭院内，这就是她和她的母亲生活的地方。如南刚一进房门，便看到自己的母亲韦氏一下子站了起来，数年的独自幽居让她的面容看起来寡淡，不受宠爱的妾室身份让她的妆容衣着都极尽的朴素。远远望过去，看起来就像是一抹幽魂，一抹这个噬人大宅的鬼魂。

“怎么样？你叔叔是怎样说的？”韦氏轻抓如南的手，焦急问道。“母亲放心，叔叔重视家族门楣利益，对于他来说，只要对他有益，对家族有益的事情，若拿不出比这更大的筹码，这事情是肯定成的。”如南反握住韦氏的手，轻声答道。

“我知晓的，我知晓的。只是苦了我的女儿，虽能逃过此劫，却仍不能找一个心意所属的人共度一生。如是知晓，娘那日也绝对不会接了洒扫的差事，也不会十来年后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韦氏想起伤心事，又开始落下眼泪。“好了娘，事到如今这也是最好的方法了，女儿进宫后，您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惹了太太，等到女儿出宫，想办法再接您出来。”如南说着说着，眼泪也落了下来，母女二人便这样抽泣起来。“对了！我这里有着当年在宫中时留下的旧物，你入宫时带着她，想来十几年过去，当年我的几位好姐妹也应该有人位列六尚之位。你带着它，带着它给她们看，想来她们也会顾念着昔日是情分，对你照看一二。五年之后，也好教他们留意着朝中有什么好儿郎，不求官职高低，只希望既可以得你那叔叔满意，你也落得个好去处。”

蒋如南看着令人去寻找昔年旧物的母亲，神情恍惚的想道：寻个叔叔满意的人，就可以摆脱这种任人摆布的人生了吗？说到底，终究还是别人手中的旗子和玩物罢了。可是看着母亲为她担忧，为她落泪，这样的想法也只能深埋心中。

母女二人正在说话时，门却被“碰”的一声给撞开了。只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站在门口，身后还跟了几个仆人。这大丫鬟名为喜儿，平日最受夫人器重，却只见她身着浅色衣料衬着人如羽毛般轻柔，头上彩色的通草绒花又让她的脸庞增添一丝娇媚，真是让人分不清楚谁才是蒋府的二小姐。

“小姐，夫人命我来送些衣裳首饰给你。”喜儿轻慢的说道。“有劳喜儿姑娘，夫人还念着我们母女，如南感激不尽，还请喜儿姑娘转告我对夫人的感激之意。”如南忙笑着说道。

喜儿只是点头，并没有接话。她身后的仆人识趣的打开了手上的盒子，只见一边放着些寻常的衣裳，只不过比之母女二人穿的好上不小；另一个小盒子里放着的是一些镀银首饰和成色一般的玉首饰。而另一边仆人手中的箱子打开，里头却是一整套大红的新娘嫁衣和头面。

“二小姐，您好歹也是国公的女儿，怎么会想着去做那些伺候人的活呢？女孩子的花期本就短暂，如果错过了，这样好看的颜色，还是要年轻水嫩的时候穿的才好看呢。”喜儿笑着拿起一只鸳鸯形状的步摇：“鸳鸯这种鸟儿，还是夫妻呢。我们女子嫁人，哪个不是遵从父母之命呢？年轻小夫妻嘛，婚后好好培养关系就好了。您这婚事，给我我羡慕还来不及呢！您就听我的，这样好的衣服，趁早收着了！”说罢也不管如南的脸色，只招呼人合上那放着普通衣物首饰的盒子，一个劲地将装着婚服的盒子往屋子里放。

“喜儿！等等！这——”

“二小姐，您在矫情个什么劲阿？我今个儿就作主，您收着这衣服，过两天嫁人。别搞得这么麻烦的阿！等会你还要去帮我们几个姐妹做手帕样子呢！可别耽误时间了。”

“你等等！夫人！夫人她——”

“哎呀，什么夫人夫人的！夫人现在很忙，你别给她添麻烦了！再说了，夫人都同意了你还矫情什么？”

“我！我不同意！你们给我住手！”如南正想反驳，却听到后面传来母亲尖锐的高叫。这个声音低沉，如同幽灵一般的女人第一次在这座牢笼里发出自己的声音：“如南今日已去见了族长！她的事情自有族长分辨做主！她不嫁！她不嫁！”

喜儿被阻挠，脸上多了一丝阴翳，只见她退后了一步，眉头高高翘起，“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指着韦氏骂道：“这个老东西——”

“喜儿，这嫁衣是真的很漂亮，你刚才说你羡慕我，不然这份美事，你就替我收了吧。”如南面无表情打断喜儿要出口的脏话，拿出了那红色的嫁衣，径直地往喜儿身上套。喜儿本能躲闪，却不想如南力气颇大，两相争执之中，竟挣不开如南的束缚。如南的表情冷静的可怕，她放开喜儿的手，冷不丁的抓住喜儿的头发，猛地朝她的方向一扯。

“你放手！你放手！你这样子眼里还有夫人吗！你放手！”喜儿高声地尖叫着，仆人和韦氏似乎是被如南吓傻了，竟然一动不动。如南狠狠地把喜儿往地上一推，喜儿挣扎着站起来，身上的衣服和婚服已经搅成一堆挂在她身上，头发也全都乱了。她爬起来，手指着如南，嘴中不断地诅咒着：“下贱的坯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边说边冲向前来，她竟然想掌掴如南！

“喜儿！不可！”旁边的仆人惊慌的阻止。

“姑奶奶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生的贱种！狗尿养大的娼妇！你————阿！！！！！！！！！”

盛怒的喜儿竟然受了如南的一耳光！这一巴掌如南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抽的喜儿耳朵发鸣，头脑晕厥。

仆人哪里见过如南生气如发疯的样子，印象里这个二小姐总是温温柔柔，说什么都一笑而过，脾气极好的。如今看着冷着一张脸的如南，竟然有几分大夫人的神韵，仆人们不禁瑟缩了几分。

“喜儿。”如南开口叫着地上女人的名字。

“这门亲事，你可是亲口说羡慕的，更何况这可是【夫人】亲自给我挑选的，我们府正儿八经的亲戚。”

“你以为，能在人前嚣张，甚至能做我的主意，是因为夫人器重你、宠爱你。”

“可是我才是康国公府的二小姐，我姓蒋。你只不过是一个奴仆，无名无姓，不知何处而来。夫人给你取名，不过是找个乐子，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喜儿？我倒是想起来，大理寺卿侯家小姐最近抱了只松狮，也叫喜儿。你今日穿着这今年时新的苏绣料子来找我，只是想让府里的人觉得，你一个丫鬟，打扮的都比我这个二小姐要来的好看。可是这样的料子，是小三和小四一早就挑剩下的，轮过几个姐妹都不愿意要，才给你了。”

如南向前一步，笑着说道：“你所有你以为的恩宠，其实和那只叫喜儿的狗没什么区别。而我，哪怕再不招夫人喜欢，我也是父亲正儿八经的女儿。今日的事，你大可以去夫人那告状，你觉得夫人会和你说什么呢？”

如南掐住那鸳鸯步摇圆润的黄金身躯，用长长的叉子拨开喜儿捂着脸的手，挑起她的下巴。红色的血从叉子一直流到喜儿的脖颈，染出了一片暗红。“我只不过在教训家仆罢了。”

喜儿脸上一道从嘴角到眉梢长长一道划痕，血染脏了她雪一般的脸，她眼中含着愤怒、羞辱。“你等着。”这话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流到空气中，变成一团温热的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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