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心】西池旧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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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寸心觉得自己在这西海呆得快要发疯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海底呆了多少年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在这里起码呆了有一千年了，有时候又疑心不过才过去一两个月。

在这漫长的幽禁生活里只有已经被封为八部天龙广力菩萨的二哥来看过她两次，一次身穿袈裟，另一次还是身穿袈裟。彼时兄妹俩人隔着龙宫别院的珊瑚垂花门，执手相顾无言。仙家无岁月，千万年时光不改绿鬓朱颜，但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终归还是沉淀在了少年少女的眼角眉梢。

平心而论，西海并不曾着意苛刻这位曾经的三公主。敖寸心虽然被天庭褫夺了封号，但在西海仍享受着公主的份例。只是碍着那道永镇西海的圣旨，不能在住在龙宫里，也不能再过呼奴使婢的日子罢了。好在敖寸心在永镇西海之前做了一千多年的杨家妇，些许家常的活计根本不在话下。

漫长的囚禁生活里，敖寸心一开始还能长时间地昏睡着，从明睡到昏，从昏睡到明。渐渐地，长久睡着的时候少了，清醒的时候多了，图留下大把的时间，只能在记忆里搜寻一点鲜活的味道。

她已经很少想起杨戬了，有时候迷迷糊糊地甚至怀疑这个叫“杨戬”的人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倒是在灌江口的日日夜夜里许多从前根本没注意到的东西，在记忆里被洗尘抛光变得越发清晰。

比如说寸心最近就老想起她刚搬去灌江口手忙脚乱时教她用木棍洗衣服的老奶奶。那时候真是个没吃过苦的孩子，洗衣服这种活计也觉得有趣，刚学了个样子就迫不及待地要找人展示。

敖寸心一边卧在床上，指挥水流聚成一根棒子一下下敲打着堆成一盆的脏衣服，一边嗤嗤地看着头顶飘过的水草笑了。原因无他，她单纯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很像广寒宫上那只玉兔，跟个小木偶一样呆呆地一下一下杵着。想着又撤去了法力，懒懒垂下手臂，裹着被子入睡了。

人果然是经不起念叨的。多长时间没有想起过的人，此番居然入梦了。

敖寸心本来在梦里睡得香甜，突然一束光直射眼前，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蒙住眼睛，等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山脚下。她一边跌跌撞撞地在草窠里走着，一边环顾四周。华山天下险，不远处笔直入云的山峰告诉来人此处正是西岳圣母杨婵的道场。

那一千多年的婚姻里敖寸心来华山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意如今竟还有机会在梦里故地重游，也算是一桩意外之喜。

敖寸心一边想着一边信步向密林深处步去。只见此处林木蓊郁、姗然可爱，初夏的阳光透过树枝斑驳跃动，龙女沿着林间的溪流一路赏玩，兴之所至甚至弯腰从溪流里拘起一捧捧水洒向碧空，然后眯着眼看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华。

可惜还没走出去多远，敖寸心就听到远处一阵阵激烈的打斗声，金戈锵锵、飞沙走石。起初龙女只以为是不知哪里来的小妖在此作乱，好奇心一起就欲上前围观，待到看见各色神光缠斗在一起才意识到大事不妙。真没想到自己这专惹麻烦的体质在梦里也能撞见大事。想到这里敖寸心不由意兴阑珊，转身便欲原路折返。

龙女刚一转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从天而降，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摔进了眼前的小溪里。敖寸心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探身上前。这一看不要紧，龙女立马认出刚才那黑乎乎的一团不正是她的前夫，现今的司法天神吗。这会子是想把眼睛闭起来也来不及了。

敖寸心蹲下身子，伸手抓住杨戬的肩膀开始摇晃，“杨戬！杨戬！杨戬醒醒！”

溪水里面色苍白的人毫无反应，只随着敖寸心的动作前后晃动，额间流云纹里的血迹顺着刀刻斧削般华美的五官蜿蜒而下。龙女见状是真慌了神，这人怎么看起来比自己第一次在西海捡到他时伤得还厉害。他不是司法天神吗，怎么能当成这个样子！

敖寸心实在无法只好将杨戬从溪水里扶抱出来，暂时安置在一颗老槐树下，而后腾云直往圣母宫而去。把杨戬丢给他千娇百宠的亲妹子照料，也算自己这个故人仁至义尽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兜兜转转总能碰见杨戬，还总是见到他最脆弱的一面，连梦里也不意外，真是冤孽。

初夏正是华山桃花盛开的好时节，圣母宫的桃花因常年被灵气浸染，更添一份出尘风骨。往年此时仙家停云在此，赏花论道不亦乐乎。

只是今年这里似乎格外地安静了些，就连圣母宫前的桃花也少了那份彻骨神姿，看上去几乎和山脚下的凡花没什么两样了。

敖寸心循着旧时的记忆一路往里走，越走越觉出不对。这三圣母宫不仅门庭寥落、香火稀少，就连庙宇也显出破败，杨婵一贯喜欢设宴的小亭上，甚至结了厚厚的蛛网。

这兄妹俩究竟在搞什么！

“三圣母——三圣母——三圣母你在哪里啊——快出来——三圣母——”

敖寸心又急又气，她顾不得许多直接站在圣母宫中央，运足真气大喊起来。喊了好一会儿，除了簌簌的山风，什么声音也没有。龙女心里牵挂着那个倒在槐树底下的人，一时间竟急得带出了委屈的哭腔。

实在没有法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在自己眼前吧。敖寸心只好一边强忍泪意，一边调转云头急急往山下飞去。

却说溪边此时又是另一番光景。

沉香一行人一寻到跟前，多年征战的本能就促使杨戬清醒了过来。他斜倚在大树上，看见外甥已然拿到了开天神斧，不由微微扯动嘴角笑了笑。这一反应落到沉香一行人的眼里，分明成立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的铁证。

“二郎神，我拿到这开天神斧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三界除了你这个小人！”

望着外甥青涩的面庞，杨戬仿佛看到了千年的自己，继而想到被活生生晒化的母亲，不由心里一痛，又呕出一口血来。

他握紧了三尖两刃戟支撑着站起来，迎面对上沉香的目光，准备笑着坦然迎接自己为自己设计好的命运。只是千万不要重蹈舅舅的覆辙，一定要将你娘救出来啊。

敖寸心从空中飞过时，远远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杨戬被众人围攻的画面。她虽然认不出为首的几个孩子，但却识得哪吒三太子和齐天大圣。她脑子一热，几乎本能一般就想要化出龙身，冲到杨戬身前。

“我杨戬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披上那道美丽的月光。”

龙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她在云头上一个踉跄，看见那人狼狈地倒在地上，一边呕血，一边还努力地抬起身子望向月宫的方向。

一霎时龙女心神巨震，五位翻涌，痛得几乎不能驾云。悬在自己头上几千年的斧钺终于落了下来，她想痛苦地嘶吼发泄，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直到她发狠扼住自己的喉咙，痛苦地呛咳干呕起来，才迟迟从眼角落下一滴泪。

西海别院里，敖寸心愣愣地趴在床上，拭去眼角的一滴泪。她知道这不是梦，这就是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两千多年了，折磨了她两千多年的问题到今天终于有了答案。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早该知道的不是吗？为什么到了此刻仍然会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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