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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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史载，永定四十年，首辅顾氏三次上书乞骸骨，终获帝允。

顾氏返乡当日，除却两袖清风，所携惟有一棺椁。

路遇折柳者相问，其答曰：棺中吾妻也。

又因其半生孤寡，举世皆知，故闻者皆惊。

—

三更钟。

灯火如豆。

文竹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周遭倏忽一暗，旋即，烛芯微颤，满室复明，光亮更甚前时。

有脚步声渐近，不急不徐。

那声响轻微，但文竹熟识，几乎是瞬间便明了了来人。

他咬了咬唇，心跳急促到攥不住手中的笔。

于是几息后，还未等那人走近，就迫不及待转过头去：“顾兄！”

顾宗尧正在找白日里可能遗落在此处的砚台，不意听见文竹突然唤他，便以为是自己动静太过，忙歉声道：“对不住，惊扰到你。”

嗓音和煦，一如其温良品行。

心尖麻麻痒痒，文竹攥了攥拳，自制力终是不敌意志，搁笔，起身：“那倒没有。我本就乏了，顾兄一来，却是正好有由头躲懒。”

恐顾宗尧不信，又补充了一句：“顾兄为人体贴，才刚行动间几无声响。不过，若不是顾兄过于善解人意，见烛火微弱，我却在伏案苦读——”

视线落在蠋台旁的交刀上，“帮忙挑剪了灯花，我也未必能发现。”

文竹擅信口雌黄，每每张嘴就来，甚有底气。

唯独面对顾宗尧，他扯谎时总有些忌讳，不敢直视对方。

君子持正，却不受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辞。

顾宗尧忙道：“却不单是为了你，我在寻一物什，亦需明亮烛光。”

“何物？”

“一方砚台。”

文竹指尖蜷了蜷，准备往顾宗尧方向走去的脚步顿住了。

他迟疑问：“很贵重么？”

“论市价，只值数十钱。但论情谊，价值千金，是亡母留给我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

顾宗尧温润的眉眼间隐现懊恼，“……也怪我自己，丢三落四，每每做起策论来就诸事皆忘。之前总掉随身物件的时候，就该把那方砚台好好收敛起来。”

听得出来，顾宗尧心里是真不好受。

同平日里不算相熟的文竹，也难得这么多话。

可既然是顾宗尧珍视的亡母遗物——

文竹抿了抿唇，不着痕迹地后撤回桌案旁。

他将半开的书箱扣紧，扣紧书箱，方才轻吁口气，旋即秀气的眉毛蹙作堆，好似感同身受般，拢了三分愁绪，幽幽叹道：“确是憾事。那我同顾兄一同找罢。”

然听文竹如此说，顾宗尧却是下意识拒绝道：“夜黑风寒，你依旧在此苦读，可见向学之心甚笃。我怎可以私事相扰……”

“明日休沐，倒是无甚妨碍。”

文竹打断他的话，就地蹲下身去，用手在地上一寸寸摸索寻觅。

顾宗尧见状，知道自己若再次相拒便真是不识好歹了，只得轻叹口气，解下身上棉氅。

上前，将其披盖在文竹身上。

“更深露重，你只着单衣，若是染了风寒，却是我的不是。”

他身形高大，所着棉氅亦宽厚，披在少年单薄的背部，如盖一座山。

而带着墨香的影子袭来时，文竹错觉自己的脊骨亦跟着颤了颤。

真暖和啊。

他想。

然而，许是僵冷太久，受不住突兀的暖融，紧接着，文竹就打了个喷嚏。

这次顾宗尧在片刻犹豫后，做下抉择：“不找了，回去罢。亡母遗物终归也不止这一件，此番让我吃个教训长长记性，方能好好珍惜余下物什。”

实际上，顾宗尧遍寻各处，从白日里找到眼下夜半时分，远不如所言那般轻易释然。只不过他老好人脾性，惯于助人却不肯亏欠旁人半分。

文竹淡笑了下，捏紧绵氅系带，从地上徐徐起身道：“虽不应这般怪责自己，但顾兄——除却在经卷典籍上，人情世故方面，记性是不太好。”

说着话，文竹转身拎了书箱，抱置于胸前，便往外走。

一缕竹香，错肩而过，伫在原地的顾宗尧瞥见少年眉眼微弯，愣了愣神，却是不解其意。

熄了自习阁的烛，顾宗尧思量片刻，追了上去，难得地同这个平日里不算相熟的同窗多搭了几句话。

“方才所言是——”

文竹停下脚步，转眸乜了眼并肩人，调侃道：“才刚见面，我称‘顾兄’，顾兄却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何谈能记得其他前缘。”

廊下烛光幽微，少年笑若春花初绽。

若是换了其他人，或避如蛇蝎或鬼迷心窍，只怕泰半都会油嘴滑舌回应道：同如斯美人相处，连自身三魂七魄的安稳都自顾不暇，哪里还记得那许多。

——庭山书院学子谈起文竹来，常以“那仙葩”代指，只因曾有人得见文竹一笑，当场面红耳赤晕倒过去，醒来直呼自己见到了瑶池花神。

此书院传闻的源头已无从考证，但自有那传闻始，无人再见文竹笑过确是实事。

无人知晓，文竹曾经很痛恨自己那张脸皮，直到……

“原来顾兄是真不记得。”少年垂眸，抱紧书箱，显而易见地失落，“也是，顾兄眼里只有经卷典籍。”

这位同门长得委实过于好看了些……

顾宗尧有短暂地晃神。

再回神，听明文竹所言，他微微压了下唇角，歉疚道：“确是我的不是。”然说完这句又止了声，却再无多的话语。

风拂过，廊下烛影颤颤，两人静伫在原地，半晌，还是文竹的影子先动了动。

他抿了抿唇，抱着书箱继续往前走。

顾宗尧这回没追上去前去，与其并肩而行，而是尴尬地在后头徐徐缓步。

文竹走快些，他依旧慢，文竹走慢些，他走得越发慢。

最后还是文竹没忍住，扑哧笑了声，转过身来等他。

“可不敢跟顾兄置气，只怕我置一时气，顾兄便得一辈子绕着我走。”

顾宗尧无言以对，但也不好干晾着对方，只得又上前并行。

暗道，这位同门不仅长得过分好看，连性子也过于热情了些，实在让人难以招架，以至于……

有些头疼，头疼不知该如何接话。

—

回屋后，文竹从贴身抱置的书箱里取出方砚台，锁于隐匿在竹榻下的箱笼。

—

三日后，休沐结束，庭山书院发生了件新鲜事。

——一向清高唯材选录的书院山长竟破格收了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做学生。

“听说对方家大业大，以势压人……”

“……总之，今日入学的时候，招摇极了，光是带来的奴仆都挤满了两列排屋……”

……

就连夫子讲学时，堂间都隐有交头接耳、飞信传书，罚不听，训不住。

而文竹对这些毫无兴趣，依旧腰背挺直，专注地听夫子讲经释卷。

显而易见，他极为珍惜能在庭山书院聆听来自天下各个知名大儒教诲的年光。

各科夫子私下交流时，皆道文竹虽资质普通，但刻苦勤奋，来日未必不能金榜题名，得中三甲。

待到放堂，文竹收拾好夫子额外布下的策论，便迅速离堂。

偏生天不遂意，越是想避事，越容易遇着事。

文竹抱着书箱，出了学堂，方转过走廊，就跟此生中最残酷的噩梦不期而遇。

满怀书册洒落一地，文竹白着脸，避让到路旁慢吞吞拣拾。

可待他磨蹭大半晌，也没听到脚步声远去，头顶反而有阴翳盖下——

“啧——有点意思。”

一道懒散的嗓音如是说。

紧接着，有两指伸来钳住了文竹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美人，爷看你有些眼熟啊。”

—

司马德初抵京，还没来得及在帝京的勾栏瓦舍好好畅玩一番，就被逼压到这除了古板学究就是酸腐书生的庭山书院，自是大不情愿，表现在面上，就是他整日里黑着脸。

被选作他伴读是俩豪绅子弟，知晓他根底，一心只为讨好他，便向他谏言：书院里有个叫文竹的少年，生就一副夭桃浓李貌，比万花楼里的花魁还惹眼。

司马德一听，立时来了兴趣，便带着一溜人来了文竹所在的玄字班这边儿。

于是，便有了以上这幕。

—

被迫跟司马德的视线对上，文竹竭力压下满腹愤恨，平静的目光似一潭死水。

丹唇轻启，珠玉落盘，“不认识。”

司马德眯了眯眼睛，半晌，回头朝跟班儿们暧昧笑笑。

“眼光不错，长得带劲儿，嗓音也够味儿，就是不知道叫起来好听不好听。”

大庭广众下，被人肆无忌惮地轻薄狎昵，就是泥菩萨也得生出三分火气！

文竹趁着司马德扭头跟人谑笑的空档，猛地拍开他的手，抱起书箱就往住处跑。

书舍里人多眼杂，他不信对方真能无所顾忌。

“嘶——殿、司公子！”

见司马德吃了一记打，身边人吓得两股战战，着急忙慌地差人去请随行医士。

“行了，多大点儿事儿，少咋咋呼呼的。”

司马德没好气地制止。

借着辰光，睨着原本润白的手背慢慢浮起一抹薄粉，司马德不怒反笑，慢条斯理地将那薄粉抬至唇畔亲了亲。

“香的。美人嗔怒，情趣罢了。”

他想起他是谁了。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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