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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桐城，是全年最冷的时候。按说靠近海边，这儿片地方该是冬暖夏凉的——可是每每到这个时候，裹挟着咸涩海味儿的阵阵西北风，是真真冷得可以把人吹得骨肉分离的。

现在正是清晨六点，气温还没有升上来，瞿青走一步路喘一口气，好大一团白雾。他也觉得有些冷了，就把身上披着的那件红色冲锋衣裹了一裹——学校订的衣服，全涤纶材质，最大的卖点是一点不通风并且不透气，冬穿冷夏穿热。

和这校服一样艳红的，还有挂在路边的红灯笼。

年过了有十几天了，街上的灯笼却还并没有拆，没有通电的布制红灯笼就安静地挂在或树上或铁丝上，有的落了一点雪，看起来有点像糖霜冰糖葫芦。想及此处，瞿青喉结上下滚了滚，想着下次放假的时候，可以去家旁边那家小摊买一根解解馋——从小吃到大的，眼睁睁看着价钱从五块涨到了十块。

今天正式开学，七点半在学校大操场进行开学典礼，瞿青家又离得远，父亲这几天又去外地没着家，说是下个月才能回来，一共留了四百的生活费，虽然之后就住校了花不了什么钱，但是从这儿打车去学校起码三十块——如此一算，还不如走几步去前头那个老公交车站。

此时天都还没怎么亮，自然街上也没有什么人，也就不会有人看到一个略略显得有点单薄的男同学背上背着一个黑色书包，左手提着一个红色编织袋，里面装的床铺；右手拖着一个坏了个滚轮的行李箱，里面带的是换洗衣物——终于走到了公交车站，就又热了，瞿青又把拉上的拉链给拉开，坐在冰屁股的铁质候椅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种事情瞿青每次开学都要经历一次，只有初一那回儿父亲来送了他，后来就是他一个人搬这儿搬那儿，因为这确实是个麻烦事儿，所以在所有同学都非常期待放假的时候，他一个人会略微显得闷闷不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放寒暑假这样的长假，作业多得像是批发的一样——和大部分学生一样，瞿青是信奉“一笔一人一夜一奇迹”的。

他这次虽然明智地选择了提前三天开始补作业，但是昨天晚上依旧只睡了三个小时...于是在五十分钟的车程里，瞿青补了个觉，并且精准地在车到学校那个站的时候醒了过来，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拎着东西往学校走。现在时间刚好七点，甚至够瞿青回寝室把床给铺好。但到教室的时候还是晚了一点，全班已经列队下操场了。

此刻背上一层薄汗的他也只能瘪瘪嘴，然后马不停蹄地往操场跑。

从上往下看去，从高一到高三三个年级，形成了对比非常鲜明的三个方阵：每个年级校服颜色不同，是桐城三中一大特色。

瞿青嘛，读高一，所以是穿红校服的“小红人”；往上就是“小黄人”高二生，“小蓝人”高三生——听说创办理念是所谓“三原色”可以创造出任何一种颜色，也就是希望学生的人生丰富多彩——寓意好是好，但瞿青现在只感觉崩溃。因为校服颜色是最显眼的红色，站在台上的领导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飞奔的小红人绕了操场大半圈最后回到了“高一二班”队列。

终于过了此劫，可最大的麻烦还没来——果不其然，他连气都还没喘上来，就看见班主任段成功拎着块表站在自己跟前了，“哟，小瞿啊，你看看都几点了。”

段成功，外省来的带了点儿口音的数学老师，非常典型笑面虎，说这话时他脸上依然是笑的，但是隔着他那副变色镜片，瞿青想也知道他眼里绝对冒着火。虽然紧张，但小瞿还是强装镇定地扶了一下眼镜，压制住心口冒上来的一股辣味儿，“晚了三分钟。”

对面就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说别的话，就让他站在队伍尾巴后边儿。

等到开学典礼正式开始，段老师跟别的老师站在旁边唠嗑之后，瞿青才松了一口气——其实段成功也还是算体谅他的，知道自己家住的比较远，一般也就调侃他两句。

站在前排点儿的余筱此刻从女生那列扭头冲他呲了呲牙，显然是料到他会迟到了，结果还没等他回应个什么，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姑娘就又马上见鬼了似的把头扭了回去，紧接着，就又听到段成功开麦了：

“你还厉害嘛。”

因为站在队伍尾巴，瞿青余光勉强可以瞟到发生了什么：一个从没见过的男生，个子很高，高了段成功半个头。此时老段手里依然拿着那块表，意思显然是让那位擦亮眼睛看看几点了。

那人半天没个什么声响，瞿青还以为他是被威慑到了，毕竟老段是懂“阴阳怪气”的，结果隔了半分钟那边儿终于吱声儿了：“啊？这不是我的表啊。”

声音好像有点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的了。

余光里的老段看上去想要抬脚踹这人屁股，但最后被气笑，笑骂了句什么，也让他站队伍尾巴了。心照不宣一样，瞿青打算看看这牛人什么来头的时候，那人也正好低眼看他——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瞿青觉得自己真想换一双没见过这人的眼睛。

“呀！小青弟弟！”他的声音因为不知道是因为过分激动还是过分矫揉造作，扭曲成了一种奇怪的音调，他是不是真开心瞿青不知道，但贱是真的，“好巧啊！”

余筱听到动静又扭头来看，看到是霍景琛，又捂着嘴整个人僵硬着扭了回去。

这俩人的纠葛，余筱是亲眼目睹过的，这下两个人又凑到一块儿了，不得是小行星撞地球啊！余筱一阵恶寒，不敢回头去看了。

那人身上一大股子狗味儿。瞿青只想得到这样的一个形容，怪不得这声音这么熟悉呢，一个人能狗叫得这么自然除了他也没别人了吧。

旁边那个人正欲手舞足蹈地开始和他一起叙叙那个对瞿青来说一点都不美好的旧，就被段成功给逮住给了背上一记重创，大难临头了仍不忘给瞿青递去深情一瞥，眼里写着“我们之后再叙旧”。

本来很久没去想这事儿了的，这人突然冒出来，瞿青也难免又陷入了回忆里。

那时候他上初三，再一个月就要中考了，当时晚上下晚自习和余筱一块儿去书店买书，出来的时候就被一群街溜子模样的人给拦住了。那伙子人身上其实穿的是校服——他们初中旁边的一个体校——只是头发染的跟葫芦兄弟一样，红的堪称“冬天里的一把火”，黄的敢称“双汇金毛狮王”，绿的不愧“青青草原”——里头的老大，就是这头金毛狮王。

金毛狮王一招呼，青青草原就附耳并不小声地说：“老大，就他，瞿景。”

瞿青一头雾水，但是自己摊上事儿了这个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在书店呆了一会儿，这个点放学的学生也走的差不多了，只有余筱她爸还在前头一点儿等着她，瞿青就让这姑娘趁着还没打起来赶紧跑去找她爹报警。

“我不叫瞿景，我是瞿青，你们找错人了。”体校闹事儿的确实不少，但他根本没干什么啊怎么就招惹上他们了。

“瞿青…你这死小子，是不是不识字儿的！”金毛狮王薅了一把青青草原的头，接着用手指着瞿青的鼻尖就开始嚷嚷：“老子管你是瞿景还是瞿青还是霍景哦，我小弟说你体育考试欺负他，是不是你啊！”

实锤了，就是认错人了。

瞿青无语极了，但是这种情况你让他怎么个解释法儿呢，对面是不讲道理的混子，自己恐怕多说一句都得狠狠遭顿打吧……所以他只能希望余筱那短腿跑快点，赶紧找警察来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估计这仨也是些色厉内荏的货色，四人就这么耗着，也没人出手打人，后来瞿青都等得烦了，居然莫名有点想知道他们到底打不打的——中途几次瞿青本着“你又不敢打架你还来堵人是不是有病”的想法打算一走了之的结果又被拉拉扯扯、推推搡搡了几下——最后警车哔哔地叫着来了，三个一网打尽。

学校自然很关注这件事，瞿青最后了解到的前因后果是个有点魔幻的故事：隔壁桐城体校某生霍景琛，在一次体育测试陷害同学，导致别人摔伤了手臂，那位同学认识高年级的社会朋友，然后就要求去制裁这位霍同学。结果因为识字不多，认不到人家最后名字那个“琛”字儿，就发了个“霍景”，觉着这样肯定也能找着人，结果因为“瞿”和“霍”两个字分不清楚，找到了他瞿青头上——据闻他们还盯了小瞿同学两个星期的点儿，做了万全的准备才出击的。

再后来过了一个星期，那个传说中的霍景琛终于杵着拐露面，他爸也在旁边，对着瞿青在初中班主任的办公室鞠躬道歉，还大手一挥赔了一万块钱——瞿青觉得自己又没出事儿这钱怎么能要，结果当面说的好好的不赔钱了，转头这家人就把钱打给了瞿青他爹卡上——有一种被人可怜的感觉。

虽然家境很一般，但是真不用…施舍一样。

本来以为这事儿就此玩完了的，霍景琛他爸又安排他儿子天天杵着个拐跟在瞿青屁股后头仨星期，大概是希望瞿青别因为这事儿像桐城体校那边反应——可是最终霍景琛也被开除了，因为考试违规那件事。这之后霍景琛就消失了，瞿青终于松了口气。

结果这口气没松几年，这活宝又来了。

整个开学典礼瞿青任由校领导们讲的唾沫横飞，他表面站着面上无喜无悲，立在寒风里好比坚毅小松，实际上内心里头翻江倒海了好几次，都是在想着怎么躲开这个大冤种。

吹了一个小时冷风之后，瞿青觉得自己的脸已经被冻僵了。他本来就是个冷淡的有点不近人情的人，此刻一脸寒霜搞的没人敢跟他搭话。

然而回到教室也依旧没有走完开学流程，因为高一下期分了文理科，二班来了一些新同学，每个人都得挨个走一遍自我介绍的保留节目，看着霍景琛挠着头咧着嘴笑着说自己是“二班的特别嘉宾”时，瞿青只觉得有条狗在讲台上叫得很欢。

关键是某位一边叫还一边往瞿青同学那边瞟，“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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