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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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盛夏，窗外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废弃昏暗的神庙角落却蜷缩着一名少女。她一身衣物陈旧发白，形容狼狈，正紧紧皱着眉头，似乎梦到了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不，我不是，我不是妖魔转世……”

“阿爹阿娘……我不走……我要跟你们在一起……呜……”

良久，那带着泣音的呓语方才停下。

随着额头上的汗珠混着泪水从眼角滑下，她睁开眼睛又闭上，缓了一会，才慢慢爬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轻声道：“好饿……”

距离妖魔闯入村子大肆屠杀那日，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了，那晚的血色依然时时出现在她梦中。

自小她就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知道自己异于常人。

他们说她降生之日，同村出海的渔民全部因风浪过大翻船而死。而后替她接生的稳婆亦如被恶鬼附身，整日疯疯癫癫。

他们说她是天降灾星，迟早会克死所有人。

她那时尚且不过五六岁，咋一听闻此等惊骇言论，哭着跑回家抓着娘亲的裤腿问：“娘亲，他们说得是真的吗？明灯真的害死了那么多人吗？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呜……明灯每天都很乖很乖的。”

娘亲闻言赶紧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擦去她满脸泪水，坚定道：“没有，不是明灯的错。那些都只是巧合而已，是他们失去亲人太伤心了，才误会了明灯。”

“呜……真，真的吗？”

“真的，娘亲不会对明灯说假话。等傍晚爹爹打渔回来，你也可以问问他。你出生时，你爹爹一直在守着我，他也知道明灯一出生就非常非常乖。”

此后无论有怎样的流言，娘亲信誓旦旦的模样也总是支撑着她幼小的心灵。

即使被其他小朋友排挤欺负，被大人们冷眼相待。她也总是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失去亲人太伤心了。

以后他们一定会明白，那些都不是明灯的错 ，是他们误会了。

直到她十二岁的时候，同村的几个小伙伴谎称她爹爹的渔船出事，将她骗去一处荒无人烟的海岛。

那时娘亲生病了，她着急着千万不能让娘亲知道了担心，得赶紧把爹爹带回来。也没料到他们的“恶作剧”会日复一日越发过分到此等地步，就没起疑心跟了去。

谁知船行途中她就被五花大绑，临近小岛时他们将她往海滩不远处一扔，便嘻嘻哈哈乘船飞速离去。

却原来那个小岛是一群妖魔的巢穴。但凡有人误入便会尸骨无存。

连平日大人出海打渔都会远远避开这里。

被扔下不久，就有妖魔发现了她，然而奇怪的是，这群嗜血好杀的妖魔居然对她视若无睹。

仿佛这里躺着的不是他们食谱上最爱的人类，而只是海边的一粒小砂砾。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上天给她留了活路，她便要好好活下去。

于是靠贝壳摸索着一点点磨断了草绳，又沿着海滩找到了以前误入之人遗留下的孤舟，跌跌撞撞地，她回到了渔村。

路上那些大人小孩见到她回来，都如同见了鬼一般惊恐，一边摇头说不可能，一边胡言乱语道她定是妖魔转世才安然无恙。

此后她除了“灾星下凡”，又多了一个“妖魔转世”的名头。

至此，她终于抛弃了那些可笑的妄想，不再期望着有朝一日他们能不再误解她，接受她。

少女逐渐长出了一副冷漠坚硬的壳子来保护自己，除了父母，再无人得见她的笑颜与泪水。

当然，也没有人在乎。

她开始闭门不出，不再接触村子里其他人。

每天陪着娘亲做饭等爹爹打渔回来，闲时看爹爹买回来给她们解闷的话本。

其实她跟娘亲一直都很想同阿爹一道出海打渔，只是爹爹总是不许。

“怎可让妻女为生计冒险，这些事自有我去做。”回忆里，爹爹总板着个脸驳回她们出海的请求。一字一句的坚持里，都是他对妻女的爱。

她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陪着全世界唯二爱她的阿爹阿娘，直到他们白发苍苍。

但在她十八岁生辰那日，一切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还记得那天晚上窗外的月亮很圆很亮。

她不知为何突然发热，难受得躺在床上休息。

娘亲端着亲手做的长寿面刚到她床边，就被一声惨叫惊得失手碎了碗。

而后到处都是尖叫声。

爹爹推门急道：“妖魔进村了，我们得赶快走！”

说罢大跨步进来，一边将她背起，一边牵着娘亲快步往外走。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生死悠关之时成为他们的负累，所以即使烧得全身无力也坚持配合。

可他们刚走到院门口，就碰到两个高大凶恶的妖魔留着涎水向他们扑来。

爹娘都是普通人，虽都有幸习文断字，爹爹早年也有些拳脚功夫傍身，却如何能抵挡妖魔的袭击。

爹爹尚且还能背着她勉强一避，阿娘却顷刻便被一名妖魔制住，泛着黑气的利爪深深地嵌入她单薄的肩背里。

眼见妻子被擒，爹爹目眦欲裂欲上前与妖魔搏斗，却突然想到背上高烧的女儿。

与此同时娘亲含泪大喊：“别过来！快带女儿走！”

“不！娘亲！快救娘亲！”

硬生生抗了妖魔一拳后，爹爹退到一旁，坚定道：“明灯，我不是妖魔的对手，但我绝不会丢下你娘亲。”

说罢带着她又避开妖魔一击，顺势转到了门口将她放下。

“快走！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我不走，我要跟你们一起！爹爹，娘亲！”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随后，她见到了此生最难以忘记的画面：

阿爹回身去救阿娘却不敌，被妖魔抓住一把掏出了心脏。阿娘尖叫一声，亦被她背后的妖魔咬断了脖子。

她看着这一切，愣住了，想要尖叫，却只能留着泪往外爬。

因为他们临死前看着她的方向，让她快跑，让她活下去。

那两个妖魔没有来抓她。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爬着爬着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往前跑。

那天她逃走的路上，还碰到了很多妖魔，他们具都像没有看到她一般。

她当时只知道想活下来就要躲得远远地，于是哭着朝与村庄相悖的方向狂奔。

最终，她得以苟且偷生。

赶路的这两个月，双亲逝去的伤痛在每天的梦魇里依然清晰，但她已逐渐能够冷静思考。

在选择了安宁城作为目的地后，她赶路途中越回想，越觉得这一切太过于蹊跷。

渔村以前有人曾经收留照料过一落难修士，修士为报恩设下一阵法，可保渔村五十年不受妖魔侵扰。

五十年之期未到，为何妖魔突然来袭？

更重要的是，那些妖魔为何屡屡对她视而不见？

难道，她真如他们所说的一般，是“天降灾星”，“妖魔转世”？

想到这，她睁开了清亮的双眼。

昨晚已将挖来的两个芋头吃完，破庙亦无甚香火贡品。如今弹尽粮绝，明日需须赶紧进城谋份差事才是。

只要活下来，终有一天，一切问题都会找到答案。少女眸中坚定之色划过，转而恢复平静。

一路跟着进城的人流，穿过城门口的一瞬间，明灯舒了口气。

城内主街干道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街道两侧则是大大小小许多商铺，“炼器行”，“灵丹阁”“珍宝坊”等牌匾十分醒目，沿街摆摊叫卖的小贩更是数不胜数。

真是热闹啊。穿行于往来人流中，明灯不禁感叹。

海边小渔村出生长大，十七年来，她从未踏足如此繁华的城镇。之所以选择来到安宁城，盖因它是方圆百里内唯一有仙门坐镇的城镇，她心向往之。

人界修仙尚武，修真门派林立，妖魔亦是众多。

她从前看话本，时常读到修士通过修仙逆天改命，除魔卫道的桥段，便对修仙十分向往。

而她身上的秘密，恐怕也只有仙门之人，才能解答……

“咕噜～”一声轻响从腹中传来，打断了明灯的思绪。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如今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

恰好旁边有个馄饨小摊支着口热腾腾的大锅，扑鼻的香味顺着风儿四散。

饥肠辘辘的少女被勾得停下了脚步。奈何囊中羞涩，她实在不好意思上前。

不知道帮摊主洗碗能不能换一碗馄饨呢？盯着锅里翻滚的馄饨，明灯暗想。

摊主忙得热火朝天，突然感受到一道强烈的视线。他抬头一看，嚯！好一位清秀可爱的小姑娘！

只见这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虽身材瘦小，着粗布麻衣，风尘仆仆，但小脸洗的干干净净，肌肤胜雪，双眸明亮，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锅里的馄饨。

放下手里的活计，摊主笑着朝明灯道：“小姑娘是刚来到安宁城吧？抱歉了，我这小本生意实在不好赊账。最近我们安宁城大户刘府的二小姐出嫁，刘家不仅把整个安宁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了过去，还在院子里设了流水席，大宴四方来客呢！你自可去饱餐一顿。”

居然能有免费酒席吃，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谢过热心的摊主，明灯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去了。

沿街天香楼上，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盯着她瘦小的身影，对视一眼后原地消失。桌上只留下一个银锭。

还未到近前，震天的锣鼓声与喧闹的人声便远远传来。

直至在刘府门前站定，明灯才明白这“安宁城大户”名不虚传。

只见门外两座石狮子庄严无比，漆黑肃穆的府门大开，上方悬挂着一块烫金牌匾，上书的“刘府”二字笔走龙蛇，十分气派。

因是二小姐出阁的大喜之日，红绸装点其中，锦衣华服的宾客往来不绝，更是彰显了一番富贵风流之象。

只是，那摊主说刘府大宴四方来客，怎么来的宾客衣着都如此华贵？难道就没有如自己一般只为饱餐一顿的平民吗？

心中疑惑且饥饿难当，明灯几步上前欲询酒席一事。但未及开口，便被招待宾客的小厮拦到一旁：“哎！小姑娘！且慢且慢。你是刚到安宁城，特地来吃酒席的吗？”

“正是。小女初到此地，听闻贵府有喜，特来祝贺。顺便讨一杯喜酒喝。”

“小姑娘你有所不知，酒席是有的，但这大门直通前厅，是刘府宴请贵人们的所在。你若想讨杯酒水喝，还请移步后门。”说完，小厮摆了个请的手势。

她眼尖，立时便注意到这人腕上有个鲜红的痣。

“如此，是小女唐突了。这便去。”明灯一路上也遇到过不少目中无人狗仗人势的奴才，这小厮态度还算不错，是以并未生出什么被区别对待的羞恼来。

那腕上红点，倒是令她想起一本游记上的情节，一被邪物附身的乞儿腕上便有这么个红点。

会是个巧合吗？明灯回头望了一眼门口正忙着招待宾客的管家，隔得有点远了，并未瞧见他腕上如何。

暂时抛下疑虑，她转身前往后门。

一入院，人声鼎沸。

入目所见，一半的人都埋头大快朵颐，还有一半人一边啃着猪肘一边高谈阔论。而周围亦有几名修士抱剑一旁，看样子应该是刘府派来的侍卫。

明灯大致扫了几眼，赶紧也寻了人少的一桌落座。

刚拿起猪肘准备开吃，却发现同桌的两人正无言注视着自己。她只好先放下猪肘，仰头：“二位道友打扰了，不知我可否与你们同坐一席呢。”

“ 可以是可以，只是小姑娘你都落座了才问，未免有些不妥吧？”二人中的红衣女子笑着开口。

“二位见谅，我许久未曾进食，故而有些失礼。”

“不妨事，我就是见你绷着小脸挺可爱，想逗逗你。”说完女子咯咯笑了起来，惹得一旁未说话的黑衣男子转头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

这女子长相艳丽性格豪爽，明灯眼里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暖意：“多谢。”

“勿需多礼，饿了就赶紧吃吧。”女子顺手捞起一个鸡腿啃了一口，咽下去又盯着她若有所思，问道：“看小姑娘你风尘仆

仆的，也是初来安宁城吗？来此所为何事？”

她竟丝毫看不出这小姑娘身上的气息是修士还是凡人。许是她身上有什么能遮掩修为的法器……

明灯也拿起一大碗米饭，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碗里吃了起来，只间歇地回她个大概：“是的，我来此有点事情要办”。

看她明显不愿说得太详细，绯衣暗道自己操之过急，也就不再发问。只笑着给她碗里也夹了个鸡腿：“原来如此，我二人来此也是有些事情。先吃饭，我们待会再说，来！尝尝这鸡腿。”

隔壁却有喧闹之声隐隐传来：“胡说八道，那三尾狐妖明明是数月前死于我的断魂刀下！怎会是他所为！”

“王兄说得极是！依我看定是他欺世盗名。”

“不错，没想到号称君子剑的李乘风竟是如此沽名钓誉之辈！”

此时邻座几个散修围绕彼此降妖伏魔战绩的讨论进入尾声。

似乎是有些冷场了，一人执起茶杯掩饰性喝了口茶，神秘兮兮地朝一桌人招手“哎，诸位可知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圣月神殿失窃一事？”

“圣月神殿乃修仙界仙门世家之首，地位如此超然，又是圣物失窃此等大事，谁人不知。”

我就不知道。明灯一边吃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心里暗想。

那人不服气了：“哎！但我如今要说的内幕消息，你们可就不一定知道了。这还是我姐姐闺中密友的夫君的朋友在神殿一位圣使家里做管家才传出来的消息。”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予我们听听！”众人一听消息来源如此可靠，都来了精神。

“世人只知圣物失窃，却不知究竟是何圣物，但据我姐姐闺中密友的夫君的朋友的消息，这失窃的圣物乃是两百年前便陨落了的圣月大祭司的贴身佩剑——饮风。”那人说完又抿了一口茶，脸上尽是得色。

“竟是那位的佩剑！怪不得神殿如此兴师动众！”

“众所周知圣月大祭司百年一易，但距上代祭司受封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神殿始终未有新的祭司人选。坊间传言上代大祭司天纵奇才端庄持重，十二圣长老对其寄予厚望，始终不愿相信他已身亡。”

“毕竟大祭司的修为当年便已至化神。虽肉身消亡，但只要神魂未灭，便极有可能夺舍重生！”

“大祭司乃神殿圣子，应当不会做出夺舍这种不义之事吧……”一人犹疑道。

“道友此言差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大祭司匡扶正道天赋绝伦，便是真夺舍归来又有何不可？”

众人皆连连称是。

明灯听到此处，却想，若他真是坚守正道心怀天下之人，定然不会如此。

其实这位神殿圣子的事迹，她亦有所耳闻。

在一些修真史籍的记载中，他年少成名惊才绝艳，被誉为千年来最有飞升潜质的剑修。受封神殿祭司之位更是众望所归，无人不服。

然天妒英才，年仅二十五便骤然陨落。

圣月神殿未曾向世人公布他的死因，于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以身殉道，有人说他遭奸人所害。有人猜他为情所伤，也有人言他渡劫失败。

只是如今距其仙逝已有两百多年，他的佩剑缘何无故被盗呢？况且神剑有灵，又是何人能从守卫森严的圣月神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饮风盗走？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能从高手如云的圣月神殿偷走已逝大祭司的佩剑？”发问的却是那红衣女子。

她转过头面向邻桌，似笑非笑。半晌，见众人都因她这自来熟的插话愣住了，无辜地眨了眨眼。

与她同行的黑衣男子见状轻斥：“胡闹。”

那位颇有人脉的修士率先反应过来，见发问的是名美貌女修，也不觉冒犯了，继续侃侃而谈：“这位仙子问的好，这正是此案蹊跷之处。世人皆知圣月神殿藏有功法秘宝无数，然摄于十二圣长老的合体期修为与其守护结界之威能，不仅无人敢觊觎，反而还吸引了无数高手归顺。那盗宝之人既能于神殿来去自如，想必不简单。此事水深得很，我等散修还是莫要深究，以免惹祸上身。”

“钰临散人说得极是啊。”有人深以为然。

“多谢散人提醒，小女子受教了。”红衣女子轻笑一声，回道。

连一边吃瓜一边风卷残云的明灯也忍不住腹诽，那什么钰临散人说这么一大长串，不就是想说他也不知道是谁偷的吗？

也难为他不尴尬。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院落上方响起：“今日舍妹大婚，诸位来贺，不胜感激。吉时已到，还请各位移步大厅观礼。”

周围有人小声解释：“刘家主数月前遭妖魔所害卧床不起，如今刘府是这位刘公子当家。”

“就是那位刘家主早年流连烟花柳巷时遗留在外的私生子吗？听说他一年前才刚被接回府。”

“好了，莫再多言，小心祸从口出。”

却原来是刘府现任家主传音。

正好众人都酒足饭饱，于是纷纷结伴前往。

那红衣女子也连忙过来挽着明灯的手，道：“小妹妹，我名绯衣，这是逐崖。我一见你便觉亲切，不如你与我二人同去如何？”

明灯自是欣然应允：“如此甚好，姐姐唤我明灯便是。我亦觉得姐姐十分可亲。”

她从前没有什么朋友，如今遇到如此好相处的姐姐，实在是既惊喜又感动。况且他二人看起来修为很高，若能得他们相助，或许，她能早日开启修仙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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