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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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腊月暮时，北岐院铜锣声响彻云天。院子中央是个百坪围场，四角各立一根千斤沉木四面拉张绳网化作界限。几十只滋滋燃烧的火把将场内照得通明，看得见内设的高台台脚左右竖着的两面红蓝旗帜正迎风铮铮作响，台上五位司裁沉稳坐着，一旁小厮卖力击鼓。

围场外面是栋高环楼，楼间的十二道蜿蜒木梯、楼外三层落雨飞檐椽都结着新赶制的红绸布。小厮们提着黄布灯笼穿梭其中，将隔间里的烛火一一点明，在风中成了万千流灯。

恰时，一只发黑皮球“彭”一声穿过三丈球杆上的风流眼，外围发出惊呼，两位纪事扫一眼沙漏提笔记下得失分数。皮球落下，台下三十二个伢仔未得喘息，瞬间身动去扑抢，踢得面红耳赤。

楼下看客们叫嚷声泱泱。院内千人座，坐无空席。往日打球是没有这个阵仗的，今儿是决胜场，十六支队伍每十日一赛，层层角逐，厮杀至今，只剩这最后两支。

付凌云看到兴处，忘乎所以叫一声好，“上次和长南争论，他讲那王益如何如何，哈哈，今日过后，定要寻个日子和他聚上一次，又可看他吃瘪模样了。”

白罗衣视线没移，烦躁地把捏在手里的方绢扔到他身上。“别同我讲话，聒噪得很。”

她是专为了徐诚而来，眼下红队已有两分优势，时间所剩无几，只要防守得当，徐诚一举登顶，不等明年春就可脱身泥坑。

她一介旁观者，手攥得紧紧的。

付凌云将那帕子递给她身旁的伺候丫头，意有所指道，“人人看球，怎么就只你看人？”

白罗衣闻言扭头看他，见他笑意不减，哼一声道，“没得无聊。”

沙漏里最后一粒沙滑下，司裁台上传来一阵喧锣声。白罗衣蹭一下站起，扑向栏杆。

“哎哟，你慢点。”付凌云赶紧跟过去。

围场里刚刚还绷起的伢仔们顿时都懈了气，红方队员们从四面八方奔向一处欢呼着拥在一起，蓝队则零散地呆在原地看似有些茫然。

赛事终于落下帷幕，一行各色长袍衣袂飘飘的乐师抱着乐器走上台去。高楼看座后的挡风扇紧闭，将赛事缓场曲声堵在院内，和着鼓声激扬人心。曲子上阕平平淡淡似晨晓未来万户寂赖，因夹杂着胡琴清幽声，隐含内劲，叫人不敢放下心来，中期骤起，犹如风飘雨撒，转瞬乃至**，还没来得及撑伞，浑身便被裹挟在狂风暴雨中浇了个透亮。

这是三月前木千暖去京州前即兴作的一首曲子，谭师傅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周旋》二字作名。听来隐约前尘不舍，满怀希冀移情于将来风光。

西边环楼居正中的隔间里。

“好，好好。”史长南手里的折扇早早的合上，由右手打在左边手心里。“哈哈，幸好听了你的话。”他侧过头去只见身旁人翻身下去的一角衣料。

这是二楼！说高不高，腿还是能摔断的。

史长南心掉一拍，忙低头去看，那少年风一般跑上台去，在主司报出分数，念着恭喜红队，祝他们前路顺畅之时，拔下那面红色旗帜拿在手里绕场跑起来。

曲扬少年狂。

“那是谁？”付凌云看在眼里。

白罗衣也不认识，“管他呢！给我找面红色的旗来。”

疯了！

黄灵匆匆上楼和飞奔下去的郑齐擦身而过，赶忙拉住他身后的人，“窦槊，你等等。”

“你怎的又来了？”窦槊被她拽的身形不稳，只能目送去拦人的高齐。

黄灵额间冒汗，“那内役总的钱笺呢？”

“还没给你么？”窦槊看情形不对，连忙调转方向和黄灵一同上去，“同他一起收账的是谁？”

“我怎么知晓？今儿这样忙，虎哥调了不少人来。”

两人到了史长南门前，窦槊叩叩房门，里面将门打开。是史长南身边伺候的柔戚。

窦槊视线在隔间案几上一扫，没见着笺盒。

柔戚见他们眼睛在屋里乱瞄，走上前去，用身体挡住，“出什么事了？”

黄灵这才察觉唐突。心里懊悔，若是让秦妈妈知道了他们冲撞了贵客，不免要挨上一鞭子。

史长南倚在软椅上，抬眼望他们，认出窦槊来。“来寻赵轶的？”

窦槊忙躬身道，“正是。”

“我让他去围场上摇旗去了。”史长南抖抖衣袖，面色坦然，“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让你们管事的来找我讲。”

窦槊点头称是，连忙退下。

他们学了乖，提一壶新茶，用着看茶的借口，寻了另外两间，也没找见。窦槊不禁问，“你们查了么？”

黄灵没有丝毫迟疑，“查了呀，差三只笺盒呀。”

郑齐到的时候，王虎已经派人上去拿着剩余的同色旗子陪赵轶跑起来了。象征着前程似锦的七彩碎纸和着花瓣从高处洒下，香帕玉枝儿如同雨点般从环楼上扔下来，被众人簇拥着的徐诚笑得很是腼腆。

赵轶尽了兴，帮胡青青抱着胡琴回西楼的时候才听人讲有个小厮偷藏了笺盒被拉去蒙兹那里打死了。

赵轶不解，“那里头又没有钱，偷它干什么？”

胡青青耸耸肩。

窦槊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来，吓他一激灵，阴恻恻道，“我有事同你们讲，快进屋。”

西楼是两栋楼，中间以木廊桥作连，桥两端都有大露台。里面住的都是些艺妓，卖艺不卖身的。胡青青是西二楼里边那间，那儿有一侧楼梯，又窄又小，去年种过来的夕木正好挡住底下的路，此后没人从这儿过了，落灰又落雨很是斑驳。

“死的是石望。”窦槊道。

胡琴落在琴几上发出咯噔的声音，赵轶愣住，“那匣子是我送过去的呀。”

投子这事儿一般是两个小厮伺候，石望会写字儿，赵轶便让他写那钱笺，自己揽上送笺箱的活。

胡青青心疼她那琴，“什么意思？和你扯上关系了？”

窦槊也皱起眉头问，“你送过去的？你可记得给了谁？”

赵轶记得那是个头发花白留着络腮胡子的老头，背驼得厉害，他忙着回去和史长南一起看球，也没在意老头的长相，这时候想起来吓出一声冷汗。“他……我不知道，可能易了容。”

赏球下注，原本是图个乐，想押多少都可以，不押也随客人自己。

楼下的不知道，楼上那些看客里多的是不看球专为赌银子来的。他们投大把的银子，坐等捞油水。

隔间里都有一案盘，上面摆着黄红绿黑四种注码外加一上锁小黄木匣子，匣子顶有一小缝，供他们投子。旁边的小厮拿着蘸墨的笔，在纸上写了队名、姓名、数目、钱制等，呈给客人们看过对折两次，同注码一同扔到匣子里。

写好了的纸称“钱笺”，一式两份，一份封在匣子里作为凭证，一份送去柜台合账要赶在开赛前总出来由主司射报与观客们听。若是匣子丢了，客人正好赌输，事后耍泼不认账，差多少银子是要秦风苑自己补上的。

史长南向来押注王益，几乎人人都知。只是那人不知道史长南性情，拿那千两注钱准备要了赵轶的命，就如那石望一般。

“北岐院还真是人才济济，想出这种阴损的法子。”胡青青听懂大概，“赵轶，你去史长南那里收账是凑巧么？”

赵轶还没开口。

窦槊扫一眼，坦诚道，“是我和王虎说的，让几个长得好的去伺候这几个贵客。排名册是我看着填的，我知道你会被史长南绊住，许掌柜那面若是急了，我顺势让他们去请主院的人过来帮忙清账，或许青栀就能过来。”

“你又……”胡青青说了一半停下来，似乎觉得不合时宜。

窦槊沉声道，“再也不敢了。”

赵轶视线在两人间晃一圈，没出声。

他静默一会儿，无法接受，不到两个时辰前同自己还有说有笑的人已经因自己惨死，“这事儿蹊跷。那边还没散场这边就定论了，明明和我有关，也没人来问我。”

窦槊摇摇头，叹道，“他易了容，就是让你没办法找出来。你出头，死的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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