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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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的一个清晨，薄雾弥漫，阳光朦胧。

蒙代山脚下的针叶林覆盖着浅浅一层积雪，时而“扑簌”一声抖落到地下。地上的积雪刚没过脚踝。

在树林间一条宽阔的小径上，留有两串新鲜的脚印，循着脚印来到松树林的边缘，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牵着一条半人高的雪橇犬在湖边散步，他们是正在度假的莱特和雷雷。

蒙代山是这片区域人气最高的滑雪胜地。不过现在离滑雪季还有大半个月，这时候来的游客非常少。整座山谷里只有一人一狗的身影。

莱特还记得滑雪场看守人看见他时惊奇的表情，他用北方常见的大舌头腔调和他说话。

“先生，我不清楚你的旅游信息是不是哪里出了错，要滑雪的话最好过一个月再来，现在山上的积雪还不够厚实。”

莱特一边听着耳边露娜翻译的标准通用语，一边欣赏看守人独特的发音。

在露娜和看守人同时结束这段话的两秒后，他回答道：“我攒了三个月的假期，所以趁着人少先来了。”

“三个月？”看守人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他，“你难道是仿生人，不用休息？”

“那是违法的，白痴。”坐在看守人身后的女人停下了手里织毛衣的动作，抬起头问莱特，“你已经定好房子了吗？”

“对”

“噢。它可抢手了。”

女人朝厨房喊了一声：“火苗，钥匙！”

没多久，一个矮小的机器人推着餐车走过来，它从身后伸出一条手臂，把钥匙递给莱特，用与露娜相同的标准通用语说：“祝您玩得愉快，先生。”

所谓钥匙，是一个方形的小盒子，很轻。它不仅能打开房子的大门，还能同时打开智能家居系统。

莱特掂了掂钥匙，说：“好久没见过这种形式的钥匙了。”

“我们这里永远比大城市慢个几十年吧。反正能用就行了。”看守人不甚在意地回答。

莱特选中的房子离看守人的家并不远，走几步就到了。莱特把钥匙放进大门对应的凹陷处，蓝色的微光闪过，露娜读取了其中的信息：“门已开启，欢迎入住。”

莱特随即推开了大门，轻车熟路地走过客厅、餐厅、书房，找到家居系统的主机。原本坐在他肩膀上的露娜打开翅膀，无声地振翅飞向主机，伸出数据接口，插入对应的位置。不过一瞬间，露娜就接管了整栋房子。

这栋房子其实是一座度假别墅，由三个世纪前杰出的建筑大师设计，在货币尚且流通的年代，它曾被估值超过三亿美金。当然现在它对所有公民开放，任何人都有机会住进来。

莱特已经关注这栋房子很久了，但它确实很抢手，莱特每次看到它的信息都是“有人居住”。

有一天，他习惯性地打开了这栋房子的信息页面，惊喜地发现它的状态变成了“无人居住”。他第一时间就定下了它，然后再申请假期、定车票。

来之前他就知道这里是滑雪胜地，不过他对滑雪这项运动没有兴趣，他预备等游客变多以后就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度过剩下的假期，可能是南半球的海滨，也可能是热带雨林。

到今天为止，莱特已经在这里待了16天。

每天早上莱特和雷雷一起去湖边散步，通常他们只走到松树林的外面，有时候会走进松树林里。散步回来正好吃早午餐。露娜在来之前就学会了蒙代山区的家常菜谱。莱特尤其喜欢这里的风味奶酪肉片汤和淋枫糖浆的薄饼。

看守人夫妇偶尔会来拜访，雷雷每次看到他们都很兴奋，不顾自己近三位数的体重，直往他们身上扑。

下午莱特一般不会出门。他会坐在二楼卧室的落地窗前，静静看着不远处连绵的蒙代山，放空心思。

晚餐通常是最丰盛的，因为食材每天下午送来，晚上吃是最新鲜的。露娜的厨师分体从食材送来起就一直在厨房忙碌，而她的其他分体也各有自己的事忙。不过这些都影响不到思考人生的莱特，和呼呼大睡的雷雷。

夜晚的蒙代山区一片寂静。晴朗的时候可以看见璀璨的星空。如果再往北进入极圈，还可以看到极光。莱特曾经去看过极光，那时他还不是孤身一人。不过那一次极光之旅倒霉地撞上了极端天气，不得不潦草收场。

莱特在刚出门时仍以为今天也会是平常的一天，然后他就在已经走过15次的湖边小路上摔了一跤，整个人砸进了积雪里。

雷雷拱了拱他的头发，伸出舌头舔他的侧脸。莱特把脸埋进更深的雪里，呼出一口气，想：今天可能是倒霉的一天。

事实证明莱特的预感没有错。莱特和雷雷刚从松树林里绕了一圈回来，就看见一架带扩音器的无人机迎面飞过来，一边飞一边发出看守人那粗粝的声音：“莱特先生！有快递！”

莱特跟着无人机回到看守人的屋子。看守人一看见他就说：“莱特先生，快来签收你的快递。这玩意儿还得本人签收，不然赖着不走。”

四条腿的快递机器人走到莱特面前。雷雷对这银灰色的疑似同类感到好奇，走过去想要嗅嗅它的屁股。

机器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直接弯起后腿坐下来，昂首看向莱特，无机质的眼瞳反射出年轻男子的样貌。

莱特弯下腰，看向快递信息：“机器人管理总局，41分局。胚胎一套。”

这是他的前工作单位，不过他早已经调到65分局，这东西为什么还会寄到他这里？

快递机器人用毫无起伏的语气提醒他：“莱特·伊文先生，请签字。”

莱特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谁：“你弄错了吧，我不姓伊文。”

“不，”露娜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幻想，“阿黛尔女士上次把你的姓改成了伊文。”

“阿黛尔？那个酒鬼！”

莱特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情。阿黛尔是他的同事，热爱酒精，但是酒品奇差。上次部门聚餐，阿黛尔毫不意外地喝得烂醉，喝醉的她强迫每个同事打开个人信息页面，把名字改成她喜欢的风格。莱特自然也没有被放过。

莱特还记得她盯着他的眼睛，嘴里说：“你的蓝眼睛很像一个……我喜欢的虚拟偶像，嗝，那你就叫……伊文？伊尔文？”

原来那次她改了他的姓，而且成功保存了。

看来我也喝醉了。莱特无语地摇了摇头，很不熟练地签了自己的新名字。

地球联邦各地的快递签收方式差异巨大，莱特很少签名。实际上莱特连“写字”这件事也很少做，不像林德赛，不仅有一手漂亮的字体，还会用优美的措辞写信。虽然他讨厌自己“传统家庭出身”的背景，但是幼时家庭教育的影响早已刻进他的灵魂深处。

见鬼，怎么讨厌的家伙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的回忆里蹦出来了？

莱特不再想别人的事，伸手抱起那个快递盒子，顺便摸了摸机器人的头顶，结果被冰得直接缩回了手。

机器人歪头看了他一秒，然后站起来，抖了抖并不存在的毛，径直出去了。

“还是有仿真的皮毛感觉好。”莱特可惜的眼神追逐着快递机器人的身影。

“这家伙原来是有毛的，不过后来出了仿生禁令嘛。外形改了，程序没改。”看守人和快递机器人看来在这里已经工作很多年了，仿生禁令是三十多年前出台的。

回到号别墅，莱特把快递放下，按了下它的开启按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之后，快递上方投射出一张不算意外的熟人面孔：大鼻子，红色短发，浅蓝眼睛，以及覆盖下半张脸的络腮胡。这是他在41分局的前同事克里格。

“好久不见，老同事！你又休假了哈！”他左右看了一圈，“这房子不错，很有品位。”

“克里格，有什么事吗？为什么寄这个东西给我？”莱特盘腿坐在柔软的手工编织地毯上，开门见山地问他。

克里格神秘地眨了下眼：“你绝对猜不到这是谁寄过来的。我给你个提醒，这不是局里的工作，是私人委托。”

私人委托？莱特皱起了眉头，他想不出谁会委托他一个默默无闻的“保育员”培育一个“胚胎”。

“哈哈，猜不到吧？再给个提醒，他是你和我都认识的人。”克里格挤眉弄眼。

莱特回忆了一圈41分局的前同事，一个都对不上。他直接说：“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好吧，”克里格对莱特的不耐烦早有预料，“是林德赛。”

“林德赛？他不是已经去世了吗？”这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让莱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他还记得去年春天和林德赛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坐在米勒的一家河边露天餐馆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温柔的春风也不能化解他们之间如冰坚的壁障。喝完一杯咖啡后，他就离开了。

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今年夏天，41分局的老同事说起他的死讯。他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因为林德赛的父母必然会出席，而他讨厌他们。当然他们估计也不想看见他。

很久以前，莱特还会对传统家庭的“父母”好奇的时候，他曾经央求林德赛带他一起回家，见见他的父母。林德赛显得万分不愿意，他说他的父母脾气都很差，说话也很难听，没什么可见的。

“但他们是你的父母，你总不能一直对他们隐瞒我的存在吧。”莱特一句话打回了他的种种推辞。

事实证明这场会面确实很糟糕。

一开始，双方的第一印象都还不错。

在莱特眼中，林德赛的父亲哈维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热情又慷慨；他的母亲奥莉维亚是个温柔的女子，和他小时候在生育所看见的保育员阿姨们没什么区别。

林德赛的父母对莱特的评价则是“一个有礼貌的英俊小伙子”。

但随着话题的深入，他们之间的观念差距越发明显。很显然林德赛已经提前沟通过了，所以他的父母勉强接受了莱特“林德赛的恋人”的身份。但他们无法接受莱特是在生育所出生的，也不认同他们在机器人管理局的工作……

莱特出去上厕所回来时，听到林德赛的母亲说：“那就是个养殖场，那算什么人？他都没有父母！”

林德赛的父亲则说：“你们都在制造机器人！我真是讨厌，他们只会挤占我们人类的社会空间。你为什么一直在做这种工作？”

莱特已经忘记当时他是什么反应，他是默默地拉开门走进去，还是直接和他们吵起来了？

“嘿！回神！看起来你对他还是念念不忘哈。”克里格打断了莱特的回忆。

不等莱特反应过来，他就接着说了下去：“林德赛去世的时候，没人知道他还藏着一份秘密的遗嘱，半年以后，公证处的人才拿出他的遗嘱，按上面写的把这东西寄给你。不过邮政系统检测出这是个未经审核的‘胚胎’，所以快递转到了总局。总局那边看到这个‘胚胎’的‘父亲’是林德赛，就把它转到了我们分局。老大和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尊重林德赛的意愿，把它给你，算是他的私人委托吧。”

克里格向下看了一眼，继续说：“林德赛还没有走总局的审核手续，所以这孩子算是个私生子。按他遗嘱里的说法，这孩子的命运就完全交给你了，你可以销毁它，也可以补完它的程序和该走的手续，让它正常出生，进入社会。”

莱特向后靠在沙发上，长叹了一口气。林德赛的私生子？这家伙哪怕死了也还是这么能折腾。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委托，把它原路寄回我们分局。”克里格似乎不想给莱特太大压力，又补了一句。

十几秒后，他似乎受不了安静的氛围，随意道：“说起来林德赛去世时还没有到强制捐献生殖细胞的年龄，它可以说是林德赛唯一的后代了，如果那时候它也承认他当父亲的话。”

莱特沉默良久，最后他说：“留在这吧。”

“不愧是心肠柔软的莱特·莱林。”克里格感叹道。

莱特垂眸：“他显然知道我不会拒绝。”

“不愧是洞察人心的林德赛·维苏琴。”克里格继续感叹。

“你不会以为我在夸他吧？”

“当然不是。那我就不打搅你的假期了，再见，老同事！”克里格飞速结束了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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