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入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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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山之北，陆河西往，有大将军爱女夭于韶华之年，不忍埋于石土，故建祠堂供之，名曰“溯阳殿”。冀凭群山之势、流水之域以汇聚阴源，滋养故人，可保其容颜不老，尸首不腐，如初入灵柩时模样。

荏苒百年，角端之兽偶入，忽烁溧光，长辞之眠，溯洄即止。

细雨簌簌，熹风微作，忽转暴雨沥淋，落声疾集，慌促步伐伴起遥遥珑音，由远及近。

“少爷，等等咱家！”一青衣老仆喘着粗气，追随前方的人影，一同奔入山洞之中。

“方才出门之时，晴空万里，怎得如此滂沱大雨。”碧衣少年怨着。

“这您有所不知，此山乃先朝重臣族地，世代子孙逝后皆葬于此，深林城蔽，四面阴聚。莫说这天气，山中景观也与外围观之不同，且非其族人，易失路于此。”

谈话间，雨过犹阴，密云遮天，此时正值夏季，旁来阵阵徐风，令人空静冰凉。

少年循风望去，偶遇厚雾散开，扬长白绫舞于乌檐，喧乱凌逍。

天微暗，石壁黑瓦于重重叠云之下，闪着淡蓝色的荧光，衬起轻飘而起的长绫，如星河坠凡之景，栩栩澜海波浪困于此中。

碧衣少年继而前行，昂首立于祠堂槛前。

“溯阳殿？好一个溯阳，起死回生不过轶闻，人生来便是要死的，若死了还活着，不是鬼怪，那便是诈尸了罢。”少年跨入祠堂，踱步内观，刚道完此言，便对上了一具棺盖已移开数尺的大棺椁。

“这...是谁的棺材？”少年惊呼。

“季云荦，听闻是前朝护国大将军季伟霄的爱女，十五岁便病逝了，这棺椁上还有浅淡的金字，绘着她的名字。”

“怎得十五大好年华便殁了。”少年有些惋惜，卸下身上所戴玉佩，置于棺椁之中。

“祠堂用以缅怀已故之人，为在世亲人寻得慰藉，无人参拜时，应当锁好才是。此处却大门敞开，棺椁内空无一物，想必是遇了盗墓之人，连尸骸也被夺去配了冥婚。生前病痛缠身，死后也不得安宁，此玉虽非绝品，可价值仍在，愿姑娘拿去，在下面换个心仪之物。”

少年对着棺椁行礼，欲离去之时，怀中玉箫落下，一道清风灌入，奏出了声响。

“姑娘可是还想要这箫，杂玉不值钱，留着把玩也好。”少年将玉箫置于棺椁之上，退了出来，合上了祠堂的大门。

溪水柔淌，入野淙淙，碧衣少年与老仆沿着水流下山而去，连连被丘壑断了去路，兜兜转转，淹于蔼蔼雾海，不见可行之道。

“少爷，去不得！”

前方是一片残破的墓碑，气氛诡谲，阴寒扑面，老仆见状，将碧衣少爷拉住。

“那祠堂还好说，这块乱葬地还是莫去了，传言有大户人家会搜罗些背罪之人陪葬护山，形成天然屏障。此地煞气冲天，鱼虫鸟兽皆不敢靠近，还是离远些好。”

“唉，这山路崎岖，气象缭乱，该如何出去。”少年叹着。

“老爷正是圣上眼前的红人，仇家堵路，进山为被迫之举，但能进，总归会有出路的，少爷可千万别怨自己慌不择路到这来，我们再寻寻路便能出去了。”

“盅叔，我渴了。”雾重露深，乱行迷滑，少年索性原地寻块巨石坐了下来。

“好，我去取些水来。”

等待实在无聊，少年自怀中取出一管竹笛，是今日在街上觉着好看买的，下意识继续摸着，才想起最喜欢的玉箫已放在了那祠堂之中。

“唉，回头找匠师再做个便是。”说罢，少年在山间吹起了笛子。

没一会，从极远的地方，悠悠飘来另一首箫调，正是之前玉箫的音色。

“盅叔！——”少年骤然跳起，唤着老仆。

“来了！等急了罢！”老仆小跑过来，将竹筒递予少年，少年急忙饮尽，牵起老仆往山下跑去，又遇了新的死路。

少年拿起竹笛，又起一段，再一会，玉箫响起另一曲，听起来距离比之前更近。

觅声追去，被怪石嶙峋挡了去路，抬首望去，前路蜿蜒曲折，识不出路踪。水雾徘徊于山涧之中，越旋越深，将植被绿影尽数埋入霾中。少年继续吹奏，闻箫声方向，奋起奔跑，不顾荆棘刺枝，领着老仆一口气奔到山脚之下，终于出了这座邪雾环萦的怪山。

“吾名尹楠堂，多谢姑娘引路，若以后有帮的上忙的，可凭玉佩到尹国公府寻我。”少年隐约感觉山口处的雾后有人，行了一大礼后才离去。

一虚渺身形于那片雾后显现，似韶华少女，只见她抬手向着碧衣少年离去的方向挥了挥，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握着那支玉箫。

须臾之刻宛若永恒，青山远看如被逝时忘却之静邃、凝朴裱画，没浸流年。

雾霭渐渐变得稀薄，山后方向，散乱黄白长石之上，新增数具歪倒的黑影，一切沉入夜色。月明星稀，黑云滚过，重露白光，才见那黄白长石原是杂骨叠堆，其旁现出十八人身影，刚好对上碧衣少年差些误入的乱葬区里那古怪墓碑的数量，也正是十八座。

上次起身时，山口的那棵巨树，是幼苗罢。

昏沉思索着，少女继而沉睡，长眠忘世。

世间万物之时皆在流淌，而少女的时间停了下来，一直停留在死的那刻。疼爱自己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生前众星捧月，死后孤苦伶仃，亦不知沉重的棺盖独自推了多久。她不理解，也不明白，为何身边无一人，为何死后仍苟活于世。

生前，家人可怜她，带病于世，活不长久。死后，少年可怜她，说她生前病痛缠身，死后也不得安宁，听闻他人所言所感，少女也开始可怜自己，即便不通可怜之意。

渐渐，少女再度酣于长梦之中。

“吾名尹楠堂，多谢姑娘引路，若以后有帮的上忙的，可凭玉佩到尹国公府寻我。”少女脑中涌现那日碧衣少年的笑容，少年虽身披纨绔之姿，但实则气质干净，为人实诚。

再睁眼，是深夜之时，抬手不见五指，落手触到了硬物。少女摸索着，是那日少年留下的玉佩挂饰，她见过，那青白玉光泽极好，雕以玄武，市价定然不菲。而那玉箫更是极难制作，一旦手误，整箫报废，可这位少年平白无故都给了她，少女有些好笑。

外面的世界一直在变化，她很犹豫，是否要出去看看。

但————

此身已死，纵然春秋轮换，日月更迭，朝代改替，与吾又有何关呢？

《溯入霪》——羅韾

生不知味，死后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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