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江湖

它来自过去，却生长在未来。一个万事皆通，有着几乎无所不能的本领的“人”，在翻涌不止的时代浪波下，藏在了江湖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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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满当得开着许多窗户，但开往外面的门却只有一扇，一扇很窄很窄的小门，却配着一道很高的门槛，门前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李烛花走进来的时候，只看到好多好多字。

这里已有很多很多的人，穿着一样的灰黑色的麻布衣服，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们在不停得在写字，每个人都在写字，墙上地上，甚至一些人的手上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此时正是早春，微风如同清泉间的涟漪，荡漾不止。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当然是读书写字的好时候。可这些人既不是为了功名而苦读诗书的秀才。他们所写的也不是穷酸腐儒的老生常谈和奇诡的人生道理。

他们都写的是人。无数的人，真实的人，发生不久的事和正在发生的事。

“三月初一，威远镖局的十万两镖银被劫，所下手之人心狠手黑，走镖之十九人，无一活口。”

“三月十二，云洲起了大潮，此潮之下死伤无数，三日灾情已波及数千人。”

“三月二十一，距离河西冷王府王爷失踪已有五年，四年前冷少爷解散王府，变卖家财，他一路追踪现在已到达幽州。”

他们一面写着，一面把写话互相传递给身边的人，好像不知道疲惫。无数人的一生在他们的变成了几个字，一句话。

从纸上传出来沙沙的笔墨的摩擦声和他们之间沟通的呢喃交汇在一起，起起落落，断断续续，充满了这个大厅。

这里便是四通楼，江湖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外面一扇窄门进来，是个很大的厅堂，厅堂的内部里连着有二十八扇宽厚的大门。这里的消息号称四通八达，这个地方也是四通八达。

这二十八道大门后面有香浓的饭菜，有赌场，有酒，有歌，甚至有女人。只要有钱，只要有钱，在这里你能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也可以做很多人常常只敢想的事。

写字的人很多，道路却并不显得拥挤，他们合理的被安排到固定的位置，分开一条很宽的长道。

道路的尽头，就有一个灰衣人站在一扇扇门前，等人爬上厚厚的门槛，到达这个大厅的时候他就慢慢的帮人推开门。其他时候，他好像永远都站在那里，笔直的挺着腰站着，紧紧的绷住身子，永远不放松他的腰和背。

他的年龄看上去已不小，不能称的上门童。

一个门童若是从成年的时候就学会了看门，到了他这个年纪，也必该变成其他事了，这种事情可以属于孩子和老人，可若是对于一个正在壮年时期的男人，不免有些遗憾。

可他还是在忍受着这种遗憾，来人的时候他就笑脸迎迎的陪着客人，但没有来人的时候，他就瞪着眼睛看着大门，一身的灰衣就像他脸上的表情一样，干燥且麻木。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发着呆，又或许是在想些什么？也许对他自己来说都不知道。

门外不停得来着各式各样的人，他却永远孤独的等在门前，看着别人来这里探求着自己的愿望，等着别人来经过他一成不变的人生，一身灰衣孤独的站在门前，就像是太阳射在门后露出来的一根影子。

春日的阳光和谐的铺在大厅的长道前，李烛花像是踩着阳光走来的。他过来的时候，看都没有看门，只是直直的看着那灰衣人的脸，笑着道：“你好。”

那灰衣汉子躬着腰，把头低的很低，朝着李烛花说话的语气都是低低的：“李大侠你好！”

李烛花笑了笑，这地方实在太闷，一路过来连一个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讨厌沉默。

沉默是老村庄无声的夜晚，安静而祥和，但抚慰不了他这样的年轻人火热的心。

他不喜欢沉默，也讨厌黑暗，他喜欢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宽宽的线，亮亮的眼，像是雨过天晴后屋檐角残留的水珠印着阳光熠熠生彩。

李烛花笑着对灰衣人道：“朋友？这里就是四通楼？”

灰衣人认真听着他说话，李烛花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他实在是个称职的“门童”。

“这里就是四通楼，小人叫杨铮。”

他一边说着，一边帮李烛花推开了门。

第二大厅里桌子和椅子摆放得整整齐齐，香浓的饭味和浓厚的酒气在空中飘飘然，像是一个大酒馆。

这个大厅里人已少了，这些人也没有再写字，穿的也再不是灰麻布的制式衣服。他们有些披着锦绣江南罗织衣，有些腰间挂着白玉狮子纹的玉腰牌，有些手指上闪耀着金玛瑙的黄云光。这些人无一不是镶金佩玉，衣容整洁的华贵之人。

人很多，座位更多。他们还能找到一张不大的桌子。

李烛花已坐下，杨铮快步走向一旁拿过来一张菜单纸。

菜更多，京城特制的蜜汁烤鸭，西湖边上才有的醋鱼，最南之处云州的燕窝熬山药，云梦地区的四喜丸子，鸡泥腌制的梅酱。

来自五湖四海的菜肴各式各样，因为享受它们的人也各不一样，无论你是来自京城，还是东北地区的关东豪侠，大山深处的绿林好汉，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合适的口味。

李烛花看着菜单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朝着杨铮笑了笑，道：“坐。”

杨铮沉着声道：“这里是客人坐的地方，我这样的人只配站着。”他笔直的站在李烛花的身边，就好像一颗松树守护着土地。

李烛花看了看他，并没有说话。

谁都会给自己选择合适的位置，合适的标准。这种事情谁也不能多说什么。

就像这张菜单留给李烛花的选择一样，他只能选一种。

因为这里的东西实在太贵，他自己好像也不太配坐在这里。

杨铮看出来了他的疑惑，诚恳的道：“李大侠，这里的东西的确太贵，你若不必要点菜，我们也可以直接谈。”

但李烛花还是要了一叠花生米，一壶小酒。

一壶又酸又涩的黄花酒，一叠干瘪且没剥干净皮的花生米，廉价的搭配。这不是廉价的地方，所以寻常市井里只要两三钱的这两样东西，已花光了李烛花手里仅有的二两银子。

李烛花却毫不在乎，拿起来酒之后，先给杨铮倒了一杯，放在桌子旁最靠近他手心的地方。然后拿起来桌上的酒壶，直直的大灌了一口，他喝得太急，黄花酒溅到了他的衣服上。

他穿的衣服虽然还算的上体面，但不过是些白布洗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外面的一层穿旧，里面一层翻过来又是一件新衣服，黄花酒溅到上面之后像是给这件洗的泛白的白棉衣打上了一尾黄云般的印花。

他的一双棉布靴子也是破破烂烂，打着补丁和摆子。

也许他身上值钱的只有他手上的一把刀，一把闪亮透明，泛着白银霞光的刀。李烛花一坐下，就把这把刀毫不在乎的抛在了桌子上。

杨铮握着酒，却没有喝，只是直直的盯着李烛花手边的刀，道：“好刀！天工榜上排名的二十八位的秋光刀？”

李烛花点了点头，这个人好像对于他的一切都很清楚。

他记得他从来没来过这儿，也没有见过这四通楼的任何一个人，但眼前的这个人的语气却好像对于自己很了解，只是一眼便能知道是自己，一眼就能知道他手里的刀。

这地方确实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或许是来四通阁的一路上他们已经得到了要来之人的消息，也或许是李烛花上山的时的路上已被他们的暗梢认了出来。

他不想细想。

李烛花笑着道：“朋友认识我？”

杨铮陪着笑：“这半个月来四通楼寻消息的人都是我来接待的，难免要多认识点人。”

李烛花好奇的问道：“难道每个来四通楼问问题的人，你都很认得他们？”

“至少来到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我都要认得。”杨铮说的很诚恳。说话的时候他的两颗眼睛就盯着李烛花的鼻子，显得又尊重又卑贱。

一般的地方迎接客人，稍微厉害点的地方懂得吸引客人，而最高明的地方懂得如何挑选客人。四通楼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他们对于每个人都有着应该的了解，它懂得如何挑选人。

认识别人已成为了他们的一种工作需要。

汉子一脸诚恳的看着李烛花，他的手指却动了起来，指向远方一张餐桌上的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身材并没有那种久经锻炼的坚实挺拔，他佝偻着腰背，转过头的时候，就能看到一张和任何人都大差不差的脸，这张脸上没有显眼的地方，他的眉毛短而细，眼睛小而深，就像是个教书先生。

他桌子上的饭菜简简单单，一盘青炒白菜，一盘土豆烧鸡。他吃三口菜之后，就会喝上一口酒，然后满足的叹上一口气，他不像是在品尝饭菜，倒是像个失意落榜的文人，默默的品尝自己的人生。

这样一个人，没有威严，没有气场，平凡得难以让人记住。

杨铮陪着笑道：“李大侠，这个人虽然不起眼，但是却很有来头，其实他正是不远处富远山庄的大老板霍远，他已经在我们这里待了半年，他这前半生生无儿无女，自己也乐得逍遥快活，可是年纪大了，也难免会有些事是自己办不到的。”

李烛花知道富远山庄是这幽州地区的一个很有名的钱庄，但如果他没碰见告诉他这件事情的人，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钱庄的老板又会是这样一个人，简单而平凡，不像是富翁，倒像是个落魄的秀才。

其实很多人的本身和他们的名气并不相当。

“所以他便来了这儿，他想找自己生意还没做起来时候抛弃的一个私生的小儿子。”杨铮脸上变得有些潮红，显得很骄傲，这已是他难得的展现自己能力的地方。

杨铮的手指又动了一转，又指向另一个面容白皙，独自吃菜的女人，道：“那女人叫青梅”

李烛花开口道：“长湖桥上住着的一家高手，男人叫墨白，女人叫青梅，十多年前，两个人在江湖上名气很大。”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可是这位墨白大侠却突然失踪了。”

李烛花笑着道：“所以这位青女侠也只有来你们这？这些消息你们都能知道？”

杨铮低下头来憨笑道：“做一行的事情做久了，慢慢的也就有了窍门了。”

“况且李大侠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不是吗？要调查了解一个高手名人，总是比一个无名小卒要来的容易。”这人倒是真的很会说话，这样的话无论说给谁听，听到的人也会感到舒服的。

李烛花指了指自己，道:“那杨兄弟不妨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烛花，属虎，无父无母，幼年被无极山的司空大师抚养，带上无极山收为关门弟子，一身武功已得了司空大师无极无际武功的真传，十七岁时曾下山诛杀了危害无极山三百里地外的三头猛虎，十八岁走往漠北打败了盛名一时的塞外剑客华春，十九岁已然刀法大炼成，为了一个小姑娘，攻破了危害黄河两岸一百多里人家的江龙帮，还有......”

李烛花打住了他的话，摇了摇脑袋道：“够清楚了，我居然做过这么多事情，恐怕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汉子的头又低了下去，道：“我们对于客人总是要谨慎一点的，我们这行比较危险，毕竟很多人都不愿意自己被别人了解的太多。”

李烛花已再把这间大厅完完整整的看了一遍。

刚才进来的第一个厅堂墨香四溢，朴素而简单，但现在这个大厅，却金玉华贵，宝香流离，大厅里充满了奢华的气息，简直判如两地。

这个大厅最显眼的还是二十八张桌子，每张桌子都是使用的金丝楠木铸造而成的，平整，光滑。一看就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这样的桌子已经坐满了二十张，每张桌子上大概都有四五个人，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厅堂。他进来的时候曾记得来这栋楼很大很大，这样的厅堂绝不会少。

李烛花指了指周围的酒客，问道：“杨大哥，这里都是四通阁的客人？”

杨铮答道：“四通阁，八达殿，两个地方都是江湖间最有名的情报点，所以这里每天都有着很多的人，他们都希望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在江湖上行走，情报本就比很多很多事情要重要，对一些特定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李烛花叹了一口气道：“这里的人这也未免太多了，不知道等到我的时候，再得到的消息会不会过时。”

那汉子说道：“李大侠不用担心，因为我们这里从来不讲什么先到先来，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那汉子慢慢的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条递给李烛花，道：“李大侠，想知道些什么就把它写在纸上吧。”

“写出来多久能得到回答？”

那汉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灰麻鞋子，叹了一口气道：“可能得等上三天，也有可能是等一个月，甚至可能是一年，或许也可能是等一辈子。”

李烛花怔了怔，道：“等？”

杨铮没有继续笑了，他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郑重起来，肃肃的道：“这里有一个规矩，你想得到你想要的消息，你就得留在这里，等到消息回过来。这中间你若是走了，这地方就再不欢迎你。”

李烛花道：“这是谁的规矩？”

来四通楼的人很少不知道这规矩，因为这句话已成为他们到来的时候要遵循的一种准则。但杨铮还是耐心的解释：“我们十三州四通楼的主人“先生”所定的规矩。”

李烛花眨了眨眼，道：“你们这位先生，所定的规矩真是很奇怪。我只听说过饭堂要等菜，却没有听说过裁缝铺要客人等着他们织好布的。”

杨铮又低下了头，看向了地面。他一字字的道：“好布自然要等，好酒也值得人走入老巷子，有消息总是比没消息要好的，他们不愿意等，可却也不想走，毕竟多等一天，就多了一点希望。”

消息在久远的将来或许能瞬间得来，但在这个时代？

两京十三州的远地，数万里的长路，广阔无比的江湖，千人千面的人心，都带给人如同大海般的恐惧。

真实和答案，在这些条件下，显得很脆弱。

眼前的地方，只要能说服自己一句，等就好了，很多人都愿意等下去的。

等比找毕竟要简单得太多。

李烛花没有接过来杨铮递过来的笔和纸条，他只是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皮卷，递给杨铮。笑容显得有些勉强。“我会等着的。”

浓云遮了日色，雨就来了。

靡靡春意，潇潇暮雨。烟雨间的朦胧紧紧包裹着这个栋阁楼，让它隐藏在一片迷雾间，远离了尘世，变得似有似无。

四通楼在江湖上有十四座，每一个州都有这样的一个地方，因为很多得人都需要确切的消息。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有需要，就会有人想办法满足。

幽州的四通楼坐落在一片迷雾之间，它往外面没有路，想上山只能穿过一大片丛林，漫过一大片沼泽地，最后爬上韧坚的峭壁悬崖才能找的到这个地方。

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是如何开始建立的，又如何能知道那么那么多天下的消息。

人们只知道一件事情，若是你有些始终想知道的事情，就到去四通楼上去问问看，于是很多的人都试着走出来一条又一条不同的路来上山。

似乎越是没有路给他们走，他们就越要走上来，门槛越是高，越是有人费劲了心思，压低了腰去挤。

山与雨之间有鸟的脆鸣，一声又一声，划破了长空，这些鸟都是鸽子，养的很好的信鸽，它们来往之间的路径如同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必将经历的同样多数人生。

两个地点，一线飞鸿，往往复复。

从不知何处的一个偏僻角落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手里出发，跨越千里，拂过烟雨，越过大山，飞进了四通阁的一扇扇窗子里，落在了一个个写字的灰麻衣人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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