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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界潜入

异界潜入

作者:归来无铭
  • 分类:玄幻奇幻
  • 字数:6 万
  • 状态:连载
  • 更新:2024-02-17

“你是想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还是跟随我们一起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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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界潜入-免费试读

“你是想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还是跟随我们一起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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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符桐打开灯,看见书桌上的纸团时,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混乱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所说的话,在他的大脑里同步循环播放,形成诡异而混乱的人声交响。

无数种可能性接连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萌芽又消弭,而书桌前敞开的窗户,正巧印证了其中一个——他本能地戒备着走向书桌,缓缓伸出手去,将那张纸摊开——然后,一切回到六个小时之前。

对于他而言,眼前的这个推销员毫无疑问是个疯子。他听不下去转身要走,却被推销员一把拽住了手臂——劲真够大的,他连甩了两下手都没甩开。

“小哥,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吗?”推销员拿着手上的传单硬往他怀里塞,用近乎是恳求的语气说着,“免费参观!真不骗你!”

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已经拉着他滔滔不绝了半个小时——这多少让他想起了读大学时被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学姐”推销廉价英语课程的不快经历。

区别在于,眼前这人戴着一顶黑色礼帽,身穿一件和身形完全不符合的巨大灰色风衣,还有风衣里头,一身二十世纪维多利亚风的笔挺西装,完全就是个准备参加某个同人漫展但走错路了的外地cosplay玩家。

“就看一眼!就一眼!一眼成么?”推销员见他不为所动,又打起了卖惨感情牌,“唉,我也是有指标的,今天就差您一个了,要是您这个指标拿不下来,我就得喝西北风咯……您知道,现在工作不好找,我也是累死累活才养得起一家人……”

这个卖力装可怜的人,终于得到了符桐那无与伦比的嫌弃眼神——以及他百分之九十九的不悦情绪掩盖下的那百分之一的好奇。而正是这该死的好奇感,推动着他,极不情愿地,瞥了一眼那张传单……

“你看!我就说了您看了准没错!挺有意思的吧?”推销员一见他“看”了那张传单,立刻惊喜不已地接上话来,“诶呀,我跟你说,咱们公司的服务可舒坦了,我和你说的东西百分之一百万属实,还有免费试用服务,不喜欢就……”

“能不能安静点?!”

符桐终于憋不住了。

在确认对方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以后,他才抖开传单,稍微浏览了一番。

“摩恩莫斯公司,带你体验真实的虚幻世界”。宣传单上,用超大号字体以仿照《哈利波特》美术风格的字体写下了这么一句话,底下还附上了一串私人电话。

“另:招聘有志之士加入”。传单最下边还有这样一句话。

“就这?”

符桐和推销员大眼瞪小眼。

“……这不极简主义嘛。老板说搞得有个性一点,好看一点,大伙才买账。”推销员撇着嘴,一脸无奈地低声说道,“何况咱们公司的业务和服务内容,我都和您介绍的大差不差了,我跟您说,您不来真体验一把,那虚拟现实的真实感,可是完全……”

“行吧。有空我去瞅两眼。”符桐长舒一口气,然后把传单折好,塞进口袋里。

“那可太好了!您放心,有什么不懂的,我们直接电话一对一,专家帮您答疑解惑!”

“行行行……呃,所以,我能走了么?我还有事。”

“诶,得嘞老板,您先去,祝您财源广进嗷。”

推销员喜笑颜开地用手摘下帽子,对符桐行了一个标准的英国绅士鞠躬礼。紧接着,他转身拐入小巷,消失了踪影。一切都安静下来,红绿灯开始运作,路人们有说有笑,好像之前的半个小时从未发生过什么。

“今天来的够晚的。”老板搬着一箱饮料递给他,“搭把手。”

符桐把双手伸过去,抱住饮料箱,转手扔到了货车车厢里。夜间兼职算是他补贴家用的办法,正经工作之外多出来的千把块钱,也能成为父母相信自己在大公司里顺风顺水的一大力证。

“被推销的人缠上了。”符桐解释,“逮着我说了大半个钟,烦得要死。”

“这你不跑?上了社会,有些事体面不了。”老板煞有介事地指点着他,“醒醒,大学毕业生。该学着点社会人的做派了。”

听到毕业两字,符桐有些恍惚。

离开大学校园已经半年了,但如今的生活依旧让他感到陌生。书本,学业和论文,突然一瞬之间就从他的人生之中彻底蒸发,取而代之的是房租,水电费,以及从资本家手里生抢过来的微不足道的工资。大学四年加上毕业半年,仍旧不够他与脚下的土地认亲,每当行走在高楼霓虹之间,孤独依旧如影随形。

这样的生活真是他想要的吗?不好,也不坏,勉强凑合着过的、重复的每一天。

假如有一个机会重新选择……他会改变主意吗?

“曹老板说的是啊。”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着回到现实。只是心底深处,他恐怕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学生。

“不过最近啊,搞这种骗人营销拉人入伙的,好像还真不少,我都遇到过一两个,和蟑螂似的,打都打不干净。”老板接着说,“我侄子也遇到了……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都给我吓到了。还好他没真去。”

“曹安……?他也能被骗?”符桐不禁有些疑问,“不至于吧。他上的大学比我的好多了……”

“谁知道。反正今天他回来和我聊的时候,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和着了道一样。给我吓一跳。”曹老板说到这里,突然问他,“你不会信了吧?”

“你看我像信了的人吗……我可是理科生。”符桐嗤笑着答,“真要达到他们宣传的那么神,现代科技起底得快进二十年。”

“嘶……倒也是。”

“反正你得给他劝住了。像这种话术,十年前就在用。这帮搞诈骗的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

搬完最后一箱货,老板从车厢的角落里拉来两张折叠凳子,把其中一张递给符桐。

“所以说他们讲的都是吹牛了?”

“诶,”符桐给了曹老板一个白眼,“你不会信了吧……”

“就问问,八卦八卦。伯伯我没读过书,哪懂得这种玄乎东西。你是大学生,你懂的多!”

“我想想怎么解释啊。呃……《神经浪游者》看过没?”

“没。”

“《黑客帝国》呢?”

“听说过。”

“《阿凡达》总看过吧。”

“嗯。”曹老板点头。

“你就这么理解。他们说,他们搞出来了《阿凡达》里边那个和外星人连接的床。你坐上去,一闭,一睁,起来就是一个三米高的大个,吃喝拉撒全是百分百真实体验……类似于这样的。”

“啊?”曹老板瞪大了眼,“有这么牛?”

“所以咯。”符桐耸了耸肩,“满嘴跑火车,还穿成那个鬼样子出来推销,谁信啊。”

“呃……这倒是。”曹老板点起烟,“现在的学生也是,好的不学,穿起个派大星的衣服到处晃……还帮这种诈骗公司打工。”

“派大星?”

“啊。”曹老板猛吸了一口,嘴巴一撅,吐出一个烟圈,“我侄子说是派大星从动画片里窜出来了,要拉他去什么比奇堡抓水母。”

“……我遇到的那个穿的是西服,戴个高礼帽。”符桐疑惑地说。

曹老板撇起嘴,摇了摇头,然后像是想起些什么一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说道:“这是他给我的。咱俩讲的应该是一个东西吧?”

符桐接过纸来,摊开——上面赫然画着海绵宝宝和他的菠萝屋,以及愁眉苦脸的章鱼哥和傻了吧唧的派大星。三人组下方,以卡通风格写着“摩恩莫斯公司”的大名,还有那串他早已见过一次的广告词:“带你体验真实的虚幻世界”。

“看来你们这个还要奇葩一点。”符桐无奈地把纸塞了回去,然后从口袋里把自己的那一张掏了出来,展开给曹老板看。

“我的是这样的……”

在拿出这张传单的时候,符桐就意识到,自己之前没看过这张传单的背面。而当他将正面展示给曹老板看时——他发现传单背后还有一行小字。

“你是想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还是跟随我们一起改变世界?”

好烂的引用。这是符桐的第一想法。

当符桐哼着歌,伸手掏钥匙准备打开出租房的门时,电话便响了起来。

是父亲打来的。符桐站在门口,和父亲鼓吹起自己在大城市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事。父亲一边笑着,一边和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为什么不能把内裤和衣服混在一起扔进洗衣机。

符桐靠在过道的护栏上,面朝着这座即将沉睡的城市,耐心地听着父亲的唠叨。

在父母眼中,或许他就是一个不拘小节的“神童”,聪明但是幼稚。可符桐知道,是他在那样一个小县城里当惯了第一名,当走出深山来到人海之间时,与自己金光灿烂的同学们相比,符桐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平庸。

从自认的天才跌落到庸庸碌碌的普通人,符桐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来消化,直到毕业那天,他才幡然醒悟,然后是生活的重锤,悍然砸向了猝不及防的少年。

“你压力不会太大吧?”父亲这样问他。

“没啥事。领导可喜欢我了。”他这么回答,然后问道,“我妈呢,醒过来没?”

“……家里你别担心。你寄回来的那些钱够用。”

父亲的声音软了下去,好像在避免触碰到什么一样。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父亲又开口寒暄了两句,便局促地挂了电话。

——只留下符桐一个人,靠在出租屋的门上,一语不发地吹着晚风。半年前,他为了家人,做出了踏入社会的抉择;正如四年前,他为了自己,踏上了一片陌生的土地。

“我真的,不后悔吗?”符桐低声问自己。只不过在问出口的那刻,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待伤感情绪随风飘散,符桐再次伸手入兜,摸着自己的钥匙——却把那张传单摸了出来。

“你是想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还是跟随我们一起改变世界?”

纸上这样写着。符桐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他两手发力,将纸揉捏成团,转身用力一丢,让它从五楼飞跃而下……

终于,种种思绪猛然震颤,将符桐拉回到了现在。疑惑、恐惧、震惊与愤怒,糅合在一起,化作视线,汇集到眼前的这张皱巴巴的传单之上——

符桐突然反应了过来。猛然伸出手去将窗户紧紧关上,然后冲刺到房门门口,仔细检查门锁上的异样——可一切似乎都是完好无损的,他又回到书桌旁,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可和警察怎么说?自己随手扔掉的纸条又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自己可能是中邪了需要请个道士来辟邪?除非他想成为《美人鱼》里那个被警察当成精神病人的大富翁,否则这条路必定是走不通的……那还有什么招可用?

监控?符桐飞身冲往楼下的保安室,用近乎是砸门的方式敲开了保安室的门,一路直奔监控室,满脸焦急地问保安大爷怎么调取监控,整得刚打算睡觉换班的保安大爷都一脸茫然。

好在他们小区的监控足够先进,只要手机连上wifi获取许可就能直接调取,符桐紧张地将视频中的时间调回到他站在门口吹风的时刻,然后倒带——视频中的他倒着走出了走廊,两倍速,四倍速,八倍速……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人出入这里,除了早晨八点的他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是他记错了吗?——符桐又一溜烟跑出监控室,在他租住的出租房楼下的广场上打开手机电筒,发了疯一般地寻找着——这里没有树也没有其他的遮挡物,保洁大妈也早都下班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把纸扔下楼的事,如果那张纸就在这里,他闭着眼都能摸到!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突然,符桐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火急火燎地又冲上了五楼,把沿途的声控灯全点亮了个遍,他冲回自己的房间,一把抄起书桌上的那张纸,睁大了眼睛——

折痕。

就算把纸揉成团,但折起纸的折痕依旧会留在上面,沿着长边对折三下,符桐记得自己折的方向,甚至连第一下折歪了他都记得——而就在这张传单上,所有的折痕,一道不差地,全与他的记忆相符合。

符桐瘫坐在椅子上,又猝然站了起来。他望向房门,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东西,都安然无恙。

大脑空白之间,一个想法涌入脑海。

符桐把传单翻过来,在他记忆中的那个位置有一串电话号码。他拿出手机,拨打了那个电话,在“嘟”声第四次响起时,电话接通了。

“……你们是谁?”符桐的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十分疑惑。

“我问你们是谁?”符桐再重复了一次,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为什么要盯着我?!你们是什么东西?!”

“呃……先生,你没打错吧?”

“……啊?”符桐呆住了,然后问道,“不是摩恩莫斯公司的电话吗?”

“什么……什么摩西摩西公司?能不能说中文?”

“你们不是……”

“哦,我们是莫豆广告的。这个号码我们很少用,自家招牌上的联系电话都不用这个了。”电话那头解释道,“怎么,您是有啥需求,还是单纯打错了?”

“呃……你知道摩,恩,莫,斯,这个公司吗?”符桐还是不死心,为了防止对方听错,他一字一顿地尽量念了个清楚。

“……没听过这个。您是本地人吗?”

“……算是吧。”

“那您应该是找不到了。像我们广告公司都不知道的名儿,要么不是开在本地的,要么就是您被诈骗了。要不您报警?”

“啊……这,没事,没事。我这,我就是问问。”符桐赔着笑,尽量压抑住颤抖的声音,然后挂断电话。

符桐瘫倒在了座位上。方才那些负面的情绪,此时正死死地缠绕着他,让他逐渐透不过气来。

自己是被什么邪教组织盯上了么?自己的住处还能待吗?要不要出去避避风头?可我又惹什么事了?要报警吗?可警察会管这种事吗?还有……

为什么是我?

符桐扶着额头,余光中瞟到了桌上的那张传单,摩恩莫斯公司的字样在灯光下显得尤为刺眼。符桐见了,不由坐起身来,突然发现这几个字下面写着对应的英文单词:muinmoscorporation。

大学期间的记忆紧跟着来到眼前。那时他还在文学部里当干事,有事没事写一些科幻小说投给报刊或者网站,偶尔能挣点外快,最少也能赚一顿肯德基疯狂星期四的钱……不对,想歪了,是英语……备考四六级的时候,符桐用的还是老办法,靠纸笔硬记单词……不对,不是这个!

等等,似乎就是这个……muinmos,muinmos,这是个英语单词吗?可符桐怎么看它都眼熟。

想到这里,符桐突然拉开抽屉,把里边的杂物全给倒腾了出来,在抽屉的底部,找出来一本《拉丁语基础教程》。这是他之前在文学部创作时的无聊习惯,从其他语种中找一些生僻词来当角色名以提高神秘感……他翻开书的附录,一个简易的拉英对照表,按从A到Z排列,可不论符桐怎么找,M行里也没有这个词。

线索再次断绝。

“你是想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还是跟随我们一起改变世界?”

这句话又窜进了符桐的脑子里,像是一条冗长的蛔虫,扭曲着身形不愿离开。

他不是天才,也不是侦探。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普通人,面对突如其来堪比灵异的事件,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等待着变化到来——现实不过是用这种方式再一次讽刺了当初他那天真的想法。

他的心中被蔓延开来的失落填满,连恐惧都无处容身。

他再次看向那张传单,这句话如同伏地魔的咒语,牢牢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他把传单翻过来,再拿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句话,坐着读,躺在椅子上读……

无意间,传单被他用双手举起,朝着天花板上电灯的方向,光穿过了薄纸张,映入符桐睁大的瞳孔。

muinmos——为什么这个词看上去这么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符桐几乎敢咬定这一定是个拉丁语词汇,但就是想不起来——符桐从纸背望穿纸正面的单词,才猛然发现,这个词被故意反过来写了,不是muinmos,是somnium。

他赶紧把书重新翻开,不是M行,而是S行!而在S行里,他找到了那个词——

梦境。

摩恩莫斯公司,真正的名字,是梦境公司。

所以他在做梦?

可是当他在门口打电话给父亲的时候,那吹拂他面庞的晚风,不像是梦。

符桐再次拿起传单来,像是一个竭力寻找破局之法的棋手一般。他再次把传单朝向电灯,在投下的阴影间,寻找自己要的那个答案。

还有一个东西被反过来写了——电话号码。要放在平时,符桐敢肯定这绝对是个空号……但,现在是梦,不是吗?

符桐拿起手机,一个一个地摁下那个被写反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通了。“嘟”声开始在房间中回荡不止。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直到最后一声响尽,改为了清甜的女声:“对方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原来从一开始,对方就在和他玩一场游戏。游戏的内容就是给他设下谜题。现在,他把谜题全部破开了,只在此刻,他是胜者。

线索似乎又断了,不是么?但符桐知道,他已经找到他们了——更准确点来说,是他们已经找到他了。

“有什么不懂的,我们直接电话一对一,专家帮您答疑解惑!”

推销员的话在耳畔响起,符桐在无人接听的电话前数着秒。

第十三秒,电话响起。

“您好!我就知道您会打电话给我们!”

电话那头的声音,符桐再熟悉不过了。过去的半个小时里,这个声音在他的大脑里被反复播放。

“想必您有很多问题想问,没问题!我们专门准备了专家指导……”

“为什么是我?”

符桐声音平淡地问。

“呃……您再说一遍?”

“为什么,是我?”符桐缓缓地重复着。

电话那头是罕有的沉默。符桐干脆打开了手机免提,把手机扔在了书桌上,等对方先说话。

“您的观察能力很敏锐。”

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换了一个人。

“我知道您有许多问题想问。您手上的这张传单想必就是其中之一——但请您稍安勿躁,我们有很多机会能解释这件事。”

“你是‘专家’?”

“是。”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符桐说,“为什么是我?”

“……在这个问题之前,您难道不想知道,我们是谁吗?”

“如果我知道了,我还能退出吗?”

“……恐怕不再能了。”

“那我现在就退出呢?”

“当然可以。”电话那头的“专家”也似乎早有准备,“但您愿意这样做吗?在一个可能……改变您未来的机会面前?”

“电信诈骗是要坐牢的,你应该清楚。”符桐抚了抚下巴。

“哈哈,我们当然清楚了。我向您保证,我们做的一切事情都不会违反规定,未来自然也不会。”那个声音接着说,“但若您仍旧不相信,请允许我们向您展现,这机会的冰山一角。”

“专家”安静下来,却没挂断。紧接着响起的,是符桐这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符桐近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向来都是独居,对同事和朋友从不说自己的住址。原来他想的没错,对方确实找到他了……各种意义上。

“你们什么意思?”他厉声质问着,“我现在就可以报警。”

“您有这样的自由,如果您想被警察当成笑料的话。毕竟我也是看过《美人鱼》的。”

电话那头,“专家”以一种肯定的语调,看穿了符桐的心思。恍惚之间,符桐觉得自己像是在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对话。

“你这是在骗我入伙吧。”

“当然,您不用担心,若您去意已决,我们绝不会过多地挽留您。您可以体验过后再做决断。”那个声音像是在诱惑他,“但根据我们内部对您的评估测试,我相信您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了。接下来他还有什么办法呢?门后面的是什么?他不敢去想。在走向房门的这段时间里,符桐再次陷入了无谓的思考之中去。

——只是一张传单而已。或许是他记错了?那张传单从来就没有被他扔出去过,而他迈入房间的这段时间,不过是一种间歇性的、却又陡然发生的记忆错乱?又或者是生活压力过大而导致的妄想?他们或许只是搞电信诈骗的,当然有很多方式能搞到自己的电话号码……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配合他们演出的一场戏?

纷飞的思绪中止。符桐把眼睛贴上门上的猫眼朝外看去,外边什么都没有,只有昏黄灯光下的走廊。他捏紧门把手向右一拧,拉动着门,一点一点地向外推……

“祝您好梦。”

“专家”的笑声在身后响起。

恶作剧。

他被耍了。

当打开门时,符桐突然惊觉这一巧合般的事实。

急涌上来的愤怒驱使着他回到书桌前质问那个所谓的“专家”——

可当符桐转头时——那个声音又不见了。不光是声音,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他的房间,他的床,书桌,还有那张传单……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一色的白。符桐就在这片无尽的白色中悬浮着。他想着回头再去找出口,可门也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等等,他在坠落?向上扬起的头发与衣角似乎证明了这一点。他想开口质问“专家”这搞的是什么鬼——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里没有空气。他还在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黑暗从下方袭来,填满他的眼眶——

“嘿……!”

耳畔模糊的声音响起,像是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钟响。

“嘿!”

陌生的名字,陌生的人。他努力地让眼前显现出什么东西来,直到昏沉黑暗被从中撕裂,涌出一片天蓝。

他眨了眨眼,然后尝试着坐起身子。这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他伸开手臂,握紧手掌,终于知道了这陌生的来源。

他变得小了许多。他低头看去,自己的腿完好地存在于那里,只是似乎短上了不少……手呢?似乎也娇小了许多,皮肤变得白嫩,有点像重回了幼儿园时代。

“阿赫那?”

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尝试转头去捕获那声音的来源,但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暖风。一片树叶遮住他的眼睛,而声音的主人替他将树叶拿了下来。

“你在这儿睡了好一会了。”

他望向对方,是一个只有他半身高的小女孩——可他站起来时,却发现这个孩子和如今的他一般高。

“快点,再不去教堂上课,老师就得骂我们了。”对方拍了拍他。

“呃……”

他尝试控制声道和嘴唇开口说话。

“你刚才喊我什么?”

“嗯?你是不是睡晕啦?”对方蹙起眉来回答,“我喊了你的名字啊?”

“啊……阿赫那……?”

“你今天不太正常诶。”小女孩有些疑惑,但还是向后退了几步,说,“不论怎么说,咱们都该走了。我可不想再被老师挂在教堂门口吹风啦。”

“呃,好吧……”他摇了摇头,视野逐渐清晰起来。翠绿色的草坪与万里无云的蓝天,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味道,让他想起了WindowsXP的桌面背景。他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的景象,似乎从小开始,他就一直被遮掩着生活。

从小开始——他再次伸出手来。这一次,他真的要从小开始了。

“那你又是谁?”他问眼前的小孩。

“你真的不正常啦……我们都认识多久了?”女孩笑了。

“算了,再告诉你一次。我叫帕夏,安歌·帕夏。不准再忘了,听见没有?”

他看见女孩在草地上奔跑着远离,双手挥舞,示意要他前来跟随。他低下头,自己的双腿宛若新生。他尝试着一左一右地迈开腿,从行走,到奔跑,再到狂奔,在这片草地上,如同脱缰的马儿。

然后他绊倒在地,狠狠地摔了个趔趄。

就这样,帕夏领着他走进了小镇,而他则像个刚出生的孩子那样四处端详着,引得过路人不免捂着嘴偷笑。

“哇哦……”他不免感叹道,“这建模和光照也太真实了……”

自己的身体似乎想告诉自己这是童年,但眼前的景象却又与他模糊的童年记忆截然不同。女孩牵着他走在板石路上,石墙茅草顶屋与砖瓦砌成的房屋鳞次栉比,有的农民们身穿粗布衣,肩上扛着草叉,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好奇的他;有的人则光鲜亮丽,活像是中世纪贵族那样先摆着衣服上色彩繁复的花纹与镶嵌的珠宝。一队带着草帽的人骑马从他们身边经过,将缰绳挂在一处像是酒馆的地方门口,然后有说有笑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又一队人头戴白巾,领着背满了货物的骆驼,嘴中念念有词地向小镇外走去。

符桐眯眼望去,想找到那些人身上的棱角,还有可能存在的光照漏洞,这是一些低成本VR游戏在开发上不得不做的妥协,但他还是失败了。

太真实了。真实得符桐都开始怀疑自己原本的世界才是虚假的。

符桐突然想起自己对“他们”的评价:要做到这种地步,现代科技至少得进步二十年,何况还是不依赖任何设备,仅通过一个电话就能让人掉入这堪称复刻现实一般的环境之中。

如果这不是梦,那摩恩莫斯公司恐怕会像SpaceX一样,成为华尔街的超级宠儿。

不过那个声音倒是和他说“祝你好梦”……所以可能,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罢了。想到这里,符桐竟然不自觉地有些失落。

“你不要弄得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一样,好么?”帕夏走在他身旁,有些埋怨地道。

“……好吧。我们要去哪儿?”

“大教堂。今天是秘术课程的最后一节课了,听说高塔的人要来这里‘测血’,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能被他们选上啦。”

“mishu?cexie?”

“喂……以往这些东西都是你教我的,你是不是真的把脑子睡坏掉啦?”帕夏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算了,等你清醒一些,自己就会想起来的。”

推开教堂的门,帕夏领着他走进了这里。几十个孩子坐在座位上,叽叽喳喳地喧闹着,听到木门咔咔作响的声音,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两个人,让符桐甚是不自在。

“你们迟到了,帕夏,阿赫那。”站在宣讲台上的中年男人用硬皮书敲了敲木质桌台,“快点找个地方坐下。”

“抱歉,老师。”

帕夏领着他找了个靠近宣讲台的位置坐下。在又一次书本敲击木台之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过去的几个星期,我们已经介绍过了秘术的诞生和发展,还有一些发展过程中的关键事件。”老师说着拿出了一个玻璃杯。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来具体聊一聊,秘术究竟是什么。”

所有的孩子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老师,符桐望向其他人,不免感到有些异样,“神秘学?炼金?”他好像察觉到这其中的一些关联,不由得自言自语道,“这里是中世纪吗?”

“shenmixue……lianjin?为什么你也开始说我听不懂的东西了?”帕夏小声问他。

“啊……没事。”

“所谓秘术,就是对源质的控制、压缩、和转化。”

老师端出来一个水壶,往手里玻璃杯里倒了半杯水。

“如果说秘术是这个杯子……”老师讲杯子举起来给大家看,“那么源质就是杯子里的水。秘术是源质的载体,而源质是秘术的原料。将水倒进杯子里而不溢出来,就是秘术的第一步:控制。”

“紧接着是压缩。”老师接着说,“对源质的压缩,就像压印图画一样。松散的源质与空气无异,只有对其施展一定的力,才能得到可转化的源质。”

老师握着杯子的手没有移动,但杯子里的水突然旋转起来,如同一个微小的漩涡。它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甚至飞出了杯壁,如同一道龙卷向上方窜去!

“啊?中世纪魔术?也太玄乎了……”符桐不免吐槽。这类表演他见得多了,虽说看的过程是够神奇,但当揭秘之后,一切玄奇又变成了平平无奇。

但紧接着,下一秒,他的不屑与怀疑,就变成了不可置信。

“最后一步,转化。”

老师握着杯子的手突然松开,玻璃杯掉落在书台上,但那水形成的龙卷却还没有停下。他摊开手,像是要环抱着这股龙卷,又突然伸展开来,将这些水拉开成一根浮于半空的细绳。

紧接着,他猛然合掌,将所有的水汇集在手心之中!当他再次将手掌松开时,一颗晶莹剔透的、乒乓球大小般的冰球,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哇哦!”

围观的小孩子们都不由得鼓起掌来,连帕夏也发出了阵阵叫声。所有人之中,只有符桐,目光呆滞地望向那中年男人的手。

“这不可能……”符桐低语道。

“阿赫那,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啦?”帕夏一边鼓着掌,一边不解地问道,“这些事情你很早之前就做给我看了……那会我还以为是你在给我表演什么戏法呢。”

“啊?我?”符桐不由得望向自己的双手,“我也可以?”

“对,你也可以。”

讲台上的老师的声音牵引着他,让他抬起头来。符桐惊觉自己已和他四目相对,不由得稍微撇开了视线。

“阿赫那,你来试一试。”

“我?”

在疑惑与不解之中,符桐被帕夏推出了座位,又被被孩子们的起哄声催促着,彳亍走向台上,站在了老师身旁。

“可是我……”他嗫嚅道。

“就像平时我教你的一样。”老师鼓励道,“像平时那样,感受源质的流动。”

符桐站在宣讲台上往下看,几十对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演讲比赛里看着中小学生年龄段选手准备表演的观众一样。他望了望老师,那种期待的眼神让符桐顿感回到了初中。

符桐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是自己数百个日夜里反复思考的事。假如有一个机会重新选择……他会换个活法吗?

霎时,二十多年的记忆走马灯一般飞掠而过。他看见刚毕业的自己在公司里被领导PUA,看见自己被下作的同事在背后说坏话,看见自己放弃了老师给他的保研机会,看见了踏上陌生城市的那个幼稚少年。然后,视野拉远又拉近,他看到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母亲,看到了疲惫地躺倒在母亲床边的父亲,看见了对他有着无比期望的初中班主任……还有童年记忆里的滑梯与秋千。

这一切都是他走过的路。而现在,他或许就有机会走另外一条路。

原来这就是那个“专家”所说的机会,符桐有个预感,如果他拿起那个玻璃杯,就代表他接受了这个机会。

可是……代价是什么?

符桐惊觉,那个“专家”,只和他说了“机会”,却从来没有和他说“代价”!

但所有的交易,就和《浮士德》里那个以诱人堕落的魔鬼梅菲斯特一样,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白给的午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好事?

符桐伸向水杯的手像是触电一般缩了回来,“不……我做不到。”他低语着,声音颤抖却又坚决。

“什么?”

符桐听了这话,一种莫名的勇气浸入了他,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变成了宣泄般的怒吼:

“我做不到!”

老师惊讶的表情转变为惊恐,他后退两步,面庞却突然扭曲了起来——符桐听见台下孩子们的声音被诡异地拉长,拉长……所有的东西都一并扭曲着离他远去!

只留下一片空无,黑色的空无。符桐在这片空无之中,缓缓闭上眼睛,直到所有的声音都消散于无,在一片死寂之中,迎来这似梦非梦世界的终点。

“您真让我失望。”一个声音这样说道。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起床铃声被人刻意设置成了学校的上课铃,或许这样才能把该叫醒的人真正地叫起来。

符桐像个弹簧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他赶紧掏出手机,此刻是七点半,与他平时起床的时间十分相符。他熟练地穿起衣服,完成了洗漱的工作,只在弯腰穿鞋的时候,突然感到了膝盖的酸痛。

是昨晚睡觉的姿势太糟了吗?符桐问自己,但显然得不到答案。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崭新而又平平无奇的一天,就在眼前准备着开始。

只是今天有些不同……

符桐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遗忘了什么东西,是在书桌上吗?他没缘由地望向书桌,那里没有什么新奇之物,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翻出来的杂物,一本他早已不放在心上的《拉丁语基础教程》,还有一个台式日历,上边被人用笔标红的日期,恰巧就是今天。

“什么日子?”

符桐不禁问。他在脑子里飞速地搜索着答案,直至停在一个确定的结果上。

“老板,今天我不去了。我妈生日,回去看看。”

在高铁列车上,符桐缓缓拨通了兼职地方老板的电话。至于他的正经工作嘛……感谢领导劈头盖脸谩骂的半个小时,让他成功换得两天的无薪假期。

家乡。这个词曾经离他很远,但如今也就只用四个小时的高铁就能换来。他得感谢科技进步的速度,能够让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也能享受如此待遇。车上,符桐和两个中年大妈挤在一排,两人如同机关枪一样的嘴没有要闲下来的意思,逼得他掏出了降噪耳机应对。

就在这时,从他身后走过来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人穿着一件风衣,头戴一顶黑色礼帽,俨然像是个穿越而来的英伦绅士。他路过符桐的座位,又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转过头来,向他微笑。

好奇怪的一个人……符桐瞪着大小眼,也挤出来一个勉强的笑颜。绅士也不再做多余的事,转身离开。

“我做不到。”

阿赫那站在宣讲台之上,将玻璃杯放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什……什么?”一旁的中年男人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说,我做不到。”阿赫那再次重复,然后走下了宣讲台——他没回到座位,而是径直朝教堂大门走去。

“阿赫那!”帕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要去哪儿?”

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好像自己成为了这些人中的异类。阿赫那不知道如何承担这种恐惧——他只有一种要尽快逃离这里的直觉。他越走越快,然后奔跑起来,帕夏的叫喊声在他身后越来越远,他推开大门,一溜烟冲了出去。

能去哪儿呢?他不知道,除了阿赫那这个名字以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就这样奔跑着,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石头砌成的墙壁和房屋,穿过头戴钢盔腰佩利剑的骑手,穿过牧羊犬与无数的羊群,他的脚踩在翠绿的草坪上,他的耳畔是猎猎风声,从黄昏到傍晚,温润的微风变得清冷,空气从干燥变得潮湿,这些种种,真实得令他感到恐惧。

他在害怕什么?这分明就是他那个习以为常的世界,不是么?不是么?

他还在奔跑,快得像感觉不到劳累一样,他越过小溪上的石桥,沿着森林的边界一路冲刺着,如同被什么妖魔所追逐,他的双腿酸痛,他的膝盖肿胀,可他还是在跑,还是在跑……

我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终于,当积攒已久的疲乏一并爆发,他突然双腿一软,重重地衰落在地。这清晰可辨的疼痛感,让他茫然无措。

这不是梦。

他抬起头,面前是一块石碑。他跪倒在这块石碑前,盈月低垂,将石碑上的字照亮。他举目望去,每一个字他都认得,那是一个名字,还有一串日期……一切的一切,他都认得。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不知为何,阿赫那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词:“代价”。

冷汗直流。

列车还在向前疾驰,符桐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把一旁两个大妈吓得够呛。他慌张地从座位上起身,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思绪已然无法运作,符桐的腿率先动了起来,他开始向前狂奔——那个戴帽子的疯子在哪儿?符桐飞速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视线扫过途经的每个人,可都不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然后,他还不慎撞上了一个乘务员。

“啊不好意思!”他紧张地道歉,“阿那个……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呃,戴着高礼帽,穿着灰色风衣的人?”

“啊?啊,这个,不好意思先生,好像没见……”

“谢谢!”他来不及听完所有的回答,继续向前狂奔。

符桐想起来了。

这不是什么恶作剧,也不是什么灵异事件……所有的故事,在他遇见那个戴着礼帽的推销员的瞬间,就已经敲定好了后续,故事的创作者可以放任他挣扎、反抗,只要结局已经写就,那么他将毫无任何出路可言。

电话铃声响起,在车厢接驳之处,刹停了他的脚步。他哆嗦地掏出手机,来电名显示:父亲。

“儿啊……”接通电话,父亲崩溃的哭声从那头传来,“你妈她……不行了!”

“各位旅客您好,前方即将到达终点站……”

符桐瘫倒在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无力感,如同千钧,施加于身。

几乎是列车停稳、大门打开的一瞬间,符桐扯着双肩包,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他顾不得别的事情了,两天以来有关于他所有的混乱,如同一场被人主导的儿戏,有意无意地指引着他到了这个地方,好像要给一切画上句点。

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父亲坐在ICU紧闭的大门前,双手抱头地蜷缩着。符桐站在走廊的这头,与那扇门后的世界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壑。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刚好是他?符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做过的选择,总是让自己身陷更坏的境地中去?为什么现实要把这些无妄之灾强加在他的身上?

当他回过头来,那个戴着礼帽的人就站在他的身后。

时间停滞,空间凝结。

符桐近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决断——大步走了过来,还未等礼帽男开口说话,他的手已经攥上了礼帽男的衣领,“你们做了什么?”

“请原谅,我们并不希望以这种方式与您进行合作。”礼帽男向他微笑——这令人作呕般的礼貌,反倒让符桐的愤怒近乎失控。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我们也很疑惑。”礼帽男彬彬有礼地答道,“但我们现在有机会继续交流了,这是好的开始。另外,我们希望您再谨慎考虑一下之前的提议。”

“你们要做什么事冲着我来!”符桐的手攥得更紧,“如果我家人出事……”

“当然不会。这只是一种手段,而并非目的。您无须担心。”

礼帽男打了个响指。然后他抬起手,示意让符桐回去。

符桐怒视着礼帽男,双手用力把礼帽男推开。然后,他的身体向后退去,直至回到父亲的视线之中。此时,他站在远离ICU门口的地方,正巧看见医生推着他的母亲出来。

父亲迅速起身围了上去,和医生三言两语地交流着,然后,他抚住胸口,长舒出一口气。符桐走向父亲,与医生们擦肩而过,见他回来,父亲如释重负般地点了头。

符桐怔住了,但父亲还是抱了上来,泪眼婆娑地告诉他一切回归平常。可他却感受不到任何喜悦,他僵在原地,像被人拴住的提线木偶。

“这算是威胁吗?”

把父亲送回母亲病房之后,符桐回头,礼帽男就坐在那里。他愤怒依旧,但这股愤怒如今已被恐慌所束缚。

“这要看您如何理解了。”礼帽男笑着回答,“您可以将这视作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我什么时候和你们交易了?”

“不。您不是进行交易的人,而是被交易的对象。”礼帽男解释,“虽然您拒绝了邀请,但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原因,我们不得不再来争取您的加入。”

“……什么意思?”

“您现在是‘商品’。”

礼帽男的话仿若在描述另一个世界——但那陌生的概念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符桐怔在原地。

“我知道您有很多问题要问。为了保证客户们的隐私,很多事情我也无法透露太多。”礼帽男望了望四周,然后起身,说道,“既然您的母亲已无大碍,不妨,我们换个地方,聊一聊您的疑惑,如何?”

符桐眼角颤动,只得轻轻点头,跟随着这个散发着不详的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

跟随着礼帽男的脚步,符桐走到了一家咖啡店。这家咖啡店他并不陌生,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常是学生们放学后的聚集场所。礼帽男却主动提出要来这里,他还准确的说出了这家店的名字,比他还像本地人。

符桐坐在他对面,却感觉是坐在法院的被告席上,对方则是大律所的金牌律师,时刻准备背诵《民法典》来细数他的罪状。

“你不是我最早遇见的那个‘推销员’。”符桐先开了口,“你也不是那个在电话里和我聊天的‘专家’。”

“我们可以是任何人。若您愿意,可以叫我们‘探员’。”礼帽男从桌旁拿出糖包,一包,两包,三包,把里头白砂糖倾倒入咖啡之中。

“好吧,‘探员’。我该从哪问起呢?”

“漫无目的的聊天不是我们来此的目的,针对一些尖锐的问题,以我个人的身份也很难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探员说,“不妨来玩个游戏,如何?”

“什么游戏?”

“很简单。您有三个问题——不,四个问题的机会,向我发问。我可以保证这些答案的真实性,但对于答案,我只会回答是,否,以及不知道。若是谈及一些机密的话,我会提醒您并中止回答,涉及到的问题不计入次数。”

探员用调羹敲了敲咖啡杯壁。

“这对我不公平。”

“在我看来这很公平。这是我们对一个没法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所能开出的最高价码了。”探员拿起杯碟,细细嘬了一口咖啡。

“您不必多想。问您想问的。”

符桐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说,探员是对的。

他只得挣扎着重新坐直了身子,脑内则努力地思考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奇怪的传单,奇怪的人,曹老板的训诫,颠倒的拉丁语单词,梦中的童话故事,还有被人操纵的母亲——所有的一切,交错在现实与梦境之间。

“我还有退出的可能吗?”

符桐的第一个问题。他已经见识过对方的手段,这根本不是他所能对抗的“敌人”——何况探员或许压根就没有把他当成对手,而只是一件随时等待交易的物品。他只想赶紧抽身离开。

“否。”探员回答的很快。

一个字,冰冷,果断,不容置喙。这个回答彻底杀死了符桐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他想错了,对方不是律师,而是法官。就在此刻,宣判“有罪”的木槌已经落下。

“何况,您应该意识到了退出后的下场。”探员微笑着提醒符桐,忤逆“他们”的结果,他才刚刚体验过一次。

愤慨?不解?符桐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对方已经毫不留情地判处自己死刑,如今的问话都不过是玩弄掌心的猎物罢了。那既然如此,纠结剩下的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呢?身为猎物,他只能不断地深呼吸,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样还显得体面一点。

但应该放弃吗?如果想放弃,在母亲卧床不起、父亲独木难支的时候,他或许就不会做那样的决定。

“既然已经无法脱身,我建议您尽早接受自己的身份。”探员笑道,“这是我以个人向您提出的建议。”

“我昨天晚上,还有今天在列车上体会过的东西,是梦吗?”

“否。”探员回答,“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待商榷。”

“什么意思……啊,这不算是我问的问题。”符桐补充,“能解释一下吗?”

“当然可以——不妨让我反问您吧。您如何证明,现在的种种,不是您的一个梦?您如何确定,‘符桐’这个人,就是真实存在的,而那个所谓的‘梦’中人,就一定是虚幻的呢?”

探员摊开手。

“或许,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而我们扮演的角色,不过是将您从这个梦中世界解救出来。从这点上来说,您应该感谢我们。您会吗?”

“呵呵。”符桐配合着探员的恶趣味,嘴角颤动,冷笑了两声。

“所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如何理解我们的存在,完全是您的自由。”

符桐大概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庄周梦蝶,缸中之脑,平行宇宙,任何一个哲学上没法证伪的存在性难题,都能嵌套在对方的逻辑里。但不论如何理解这个答案,有一件事是他唯一能确保的:决定权始终在对方手里。

可他明明拒绝过了——他是曾经进入过那个如梦似幻的真实世界,但他最后还是拒绝了它的邀约。更早一些,他还拒绝了礼帽推销员的请求,把那张传单从五楼扔了下去,是它自己飞回来的。明明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逃离,连探员也没否定这点,但到了现在,他们仍旧对自己穷追不舍。

——好像什么力量迫使着他们,一定要将自己捕获回去。

“下一个问题。”探员提醒他。

符桐突然想到探员提到过的“客户”,“我拒绝过你们,但你们执意要选我。”他一字一句地说,“是因为‘客户’,是吗?”

“是。”探员点了点头,“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思维更加迅速地运转,符桐感觉自己恍若要遁入某种幻境之中,像是《福尔摩斯》故事里追捕犯人的神探,又像是《汉尼拔》里那个被杀人魔蛊惑的小姑娘。

“‘客户’是谁?”

“机密。”探员摇头,“就像我们事先约定好的那样,这个问题可以不计入次数。”

“你知道‘客户’是谁吗?”

“机密。”探员摇头。

“那你就是知道。”

“机密。”

“所有涉及‘客户’的问题都是机密吗?”

“机密。”探员补充说,“我建议您尽量绕开这个话题。在此上面浪费时间并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符桐的思路走不通。正当他还打算继续问下去时,手机响了——是曹老板发来的消息。

[在?]

[你今天有见过曹安吗?]

符桐抬头望向探员。两个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啊,是那位先生。”探员早有预料地回答符桐的疑惑,“他对海绵宝宝很感兴趣,所以我们就扮成那个样子与他交流了。”

“……他会怎么样?”

“这是一个问题吗?”

“……最好不是。”符桐赶忙摇头,“以你个人的角度来回答我吧。”

“他正在体验您昨晚体验过的事。顺带一提,您现在打电话过去给他,是叫不醒他的。”探员说,“至于他是否同意我们的协议,相信很快就会知道。”

“协议?”

“为我们工作的协议,每天八小时,无休,每月一号发工资。”探员解释说,“与您对我们的印象或许大有不同。我们不以折磨人取乐,我们是公司,自然要保证职员们能够更好地工作。”

“……你们最好是。”符桐讥讽地道,“然后呢,曹安会为你们工作吗?”

“如果他同意的话,会。他会按照协议内容,在睡梦中进入其他世界,醒来后继续自己的生活,这是最理想的情况。至于他是否能适应这项工作,还需要时间来证明。”

符桐想到他们确实在传单的底下加上了招聘内容,如果那也算得上是正经招聘的话。

“如果他不行呢?”符桐接着问。

“会死。”

探员的回答斩钉截铁。

“异界潜入对于适应性差的人无异于自杀。这种影响会累积在他们的大脑里愈演愈烈。最终他们会被困在两个世界剧烈的时间差异之中,那之后他们要么陷入癫狂,要么失去神智。虽然肉体仍会保持完好,但在我们看来,这样的人无异于死亡。”

听见“死亡”这个词,符桐竟然感到超乎寻常的平静。好像人的死亡,已经是眼前这个超现实存在所能制造的最微不足道的异常。

“你们不是有内部评估吗?怎么还会选到适应性差的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内部评估。只有被‘客户’点名的人我们才会这么做。所以,您应该感到自豪。”探员双手合十,然后补上了一句:

“虽然您的内部评估结果实在难以称得上好。当然,内部评估确实也有不准的时候,尽管这种概率低到令人难以置信。但不得不说,像您这样几乎完全与评估不符的情况,我们从未遇见。”

“什么意思?”

“您会直接死在第一次‘潜入’中。”探员语调平缓,说出的话却极尽戏谑,“这是我们的评估结果。”

——如果“死亡”不足以引起注意,那么“迫近的死亡”呢?符桐花了几秒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或许那意味着,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两次。

“好了,我以个人名义给出的回答已经结束。老实说我们已经对您够慷慨了,方才的很多信息,我们从未与其他签订协议的人谈及。”探员举起杯子,将咖啡一饮而尽。

“您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我只能回答,是,否,以及不知道。我回答完以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聊工作协议的事了。”

符桐低下头去。从一开始他似乎就没得选。在这里,他是闲家,对手是庄家,而荷官给他发来的牌,早已被暗中设计。

“最后,一个问题。”符桐直视着探员,“如果在那个世界里‘死了’,这个世界的我,也会死吗?”

“很有意思的问题。”探员起身,转头向咖啡店门口走去。

“喂,不打算回答吗?”

“正如我所说,我们是营业公司。为了保证利益最大化,我们会将尽可能让职员们乐于为我们工作——但是身为探员,我也不想向您撒谎。”探员停下,头也没回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基于这个前提,对于某些问题,您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说完,探员推门而出,正如符桐与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店里,其他的顾客们依旧有说有笑地交谈着,老板站在吧台后面,正泡着茶叶准备饮品。

符桐这才意识到一个事实。不论是在街角遇见的推销员,还是在列车上遇见的礼帽男,尽管穿着可称得上是奇异的服装,但除了符桐以外,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探员的异常。

他本从一开始就该意识到这点的。但为了体面而忍受推销员口舌的那半个小时里,命运的齿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飞速转动,将他推入了无底深渊。

“上了社会,有些事体面不了。”

曹老板的话从脑海里冒了出来。符桐想到这里,不由得靠在椅背上苦笑。周遭的学生们听到了他诡异的笑声,本能地坐得离他更远了些。

“呃……说起来,不是说要聊协议的事么?”

符桐脑子里突然窜出来的想法,让他很想给自己一巴掌。他已经落入了探员们的圈套,现在还开始以他们强加给自己的逻辑思考问题了。

又是手机振动。符桐打开一看,是一串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

[口袋]

符桐伸手入兜,从原本空无一物的口袋里,拉出来一张纸。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把纸张开,折痕,褶皱,摩恩莫斯公司的大名,应有尽有,依旧是他熟悉的那一张,来自撒但的邀请函。他把纸翻面,是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入职协议,底下还专门为他留了个签名的位置。

好恶趣味的方式。这是符桐的第一想法。

“完成了吗?”

“完成了。目标已经签名,协议24小时内就会生效。想要诱导他潜入并不容易,但通道一旦建立,他似乎能自行完成抽离而无需任何外部协助。这恐怕就是‘客户’选择他的原因。

“至于内部评估……我们会尽快再组织一次。或许我们的评价体系在他身上出现了相当大的疏漏。如果这样的漏洞继续下去,‘上级’或许会怪责于我们。”

“那就好。”

“您似乎很惊讶。”

“我原本以为你们会主动放弃他。即便是‘客户’的要求,也有更多的穿梭者可以选择,其中不乏比他优秀得多的。”

“是。”

“你们收到了‘谕令’。”

“逃不过您的眼睛——但您似乎十分质疑‘上级’们的决定。”

“我如何想的,并不重要。但这个选择是否正确,我想很快就会得出结论了。”

男人坐在窗边,将电话挂断。他向窗外望去,一个局促不安的少年正从路对面的咖啡店中走出来。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人生。

“阿赫那。”男人低语道,“祝你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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