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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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妈要命，这什么破天？说下雪就下雪，冻死老子了！”

“嘿嘿，刚好我今天讨了点锅巴和烂菜叶，你那不是还有半条咸鱼吗？”

玉金山下漫天大雪中，两个乞丐模样的人双手揣在袖口里，埋头正往玉金观方向快步走动，显然牢骚之人正是其中穿得略微单薄的那个，而另一个想着热乎晚饭的却是心情不错。

“二哥，你倒是能笑得出来，我今天没讨到米饭，要是大哥今天也空手回来，要是这雪下个两三天…”

说话之人身材消瘦，面色蜡黄，头发极少，似是得过什么病，脑袋上尽是难看的色斑，穿得又破又单，俨然雪中一枯枝，然虽如此德性，说话声却生机十足，都不带打颤的。

“啧啧…这白菜咸鱼粥，光想就叫人流口水啊，外面漫天大雪，里面热气腾腾，要是再有口酒，便是今天死了也值啊…哈哈哈。”

“……”

那瘦弱模样乞丐撇眼一扫旁边男子，一阵无语，心道:“这大哥二哥也真是，做乞丐都做得这般豪爽，哎…”

这风雪之大，多少年不曾有过，几丈之外就已经看不见人物，得亏路熟，换做旁人八成要迷失方向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刚刚还在笑盈盈的蓬头男子，见这天气越发诡异，也是生出一丝担忧。

斑秃男子倒没这般心思，顶着鹅毛大雪又走了一炷香时间，才虚眼抬头，总算是看到“家”了，顾不得因为兴奋从腋下掉落的竹杖，就要伸手去扒拉二哥，“二哥，快快，我等不及要尝尝那什么咸鱼白菜粥了，肚子里早就翻腾了。”

蓬头男子弯腰拾起那竹杖，不等完全直起腰来就轻轻打在那人屁股上，玩笑道:“咱做乞丐的，这身行头可不能丢了啊！”

斑秃男子连声“是是”，赶巧肚子也默契十足，一同叫唤起来，不禁挠头，带着三分自嘲道:“我刚才就那么一说，怎就真的叫唤起来了。”

“罢了，我先进去生火，你去弄些雪来化水，大哥估计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这大雪天里处处是雪，却让我去取雪化水，这做哥哥的真是…”斑秃男子身子虽冷，但念及此处心中却是一热。

斑秃男子一步抢上前来，左手接过自己的竹杖，右手直接搭在蓬头男子肩膀上，几乎是半推式地把人往前送，那蜡黄骨瘦的脸，笑起来是既猥琐又真诚，“好哥哥唉，这粥就交给你了，其他的就让小弟来吧。”

两人先前在雪地里赶路都不曾停脚，这会儿到家门口了却是不着急了，兄弟两个搭肩并排慢悠悠地推开了“家门”，却是见火堆已经升好了。

“大哥回来了？”两人几乎异口同声，但随即就看到火堆对面蜷缩着一个少年，这开门的动静加上灌进来的寒风，让少年的身子蜷缩地更紧了。

斑秃男子见“家里”突然出现一生人，顿时怒火上头，三步并作两步上去就是一脚，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怎地这么不懂规矩？”

少年吃痛呻吟出来，却是没做任何反抗，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穿得比那斑秃男子还要单薄，如此贴近火堆，但依旧瑟瑟发抖，通红的脸显是发烧了，被火堆近距离一烤，更是像块烧红的烙铁，不能言语应是已经神志不清了。

蓬头男子在自己这三弟冲出去时就有心去阻拦，只是喊出声时，那一脚已经踢了出去，待自己到火堆前看见少年这般模样，不禁有些气恼，“三弟，你也忒冲动了，这还是个孩子。”

斑秃男子其实也是踢完后才瞧个真切，听二哥的话，本能地想反驳几句，但看见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又是病殃殃的，纵使自己觉得再占理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还愣着干什么啊！去装些雪来，烧水啊！”蓬头男子也不看人，赶紧蹲下身来查看少年状态，似乎很不乐观，喃喃自语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等斑秃男子动身，抬头又补上一句叮嘱，“门别忘了带上！”

斑秃男子从石像底座后面取出一个砂锅就快步走了出去，没出门口两步又回头把门带上，心中苦闷，一面告诉自己“其实，我也没有做错，哪有人大摇大摆地睡别人家里的？也太放肆了，就算是个孩子，那也…”，可是另一面又暗怪自己怎么这么冲动，真要因为自己那一下，害死了一个孩子，别说大哥二哥不饶他了，他自己怕是以后都不能睡个安稳觉。

蓬头男子扶起少年，将手背贴在少年额头，心中骇然，这见过发热的，没见过这般程度的，骇然之余，又有疑惑，自己兄弟三人一早出去时可没见过有任何异样动静，这少年什么时候来的？

这玉金观别看名字有玉有金的，实则早荒废多年，地方又偏，若不是个不要钱也算得过去的住处，哪有讨饭的会舍近求远跑这旮旯里来。

蓬头男子心中复杂，突门被推开，又是一阵寒风涌了进来，正要发恼，“三弟你又…”却是听得大哥声音。

“长生，你今个儿可是回来得早，癞头呢？”推门之人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里面就自顾自在门口抖落身上积雪。

“大哥，还请把门先带上，三弟取雪马上就回。”

“哦，哈哈，也是也是，这天怪冷的，长生呐，你可知道哥哥今天讨来了什么？可是你最心心念念的，今天碰到一家办喜宴的，我啊就去喊了一通好，结果管事的一高兴，居然赏了我这叫花子二两酒。”

说话之人年龄不过四十上下，说是乞丐，却比兄弟二人要看着干净许多，更是没有一般乞丐弯腰佝背之态，若不是衣服上的大大小小的补丁，任谁看了都不会往乞丐上面联想。

这人背身关门拍打干净身上积雪，自己刚才以酒引诱二弟，搁平时肯定早就勾得馋虫躁动不安了，今日怎地？

“长生，今天这是…”这三兄弟里的大哥刚转身问出半句，就借着火堆的火光一眼看到二弟怀里的少年，立马收起笑脸，疾步上前，蹲下身来，皱眉道，“这位小兄弟是…”

长生闭眼，叹出一口气来，慕地又睁开眼来，眼神尽显无力，缓缓道:“我还当大哥认识呢，刚才我和三弟回来，就发现这孩子已经倒在这里了，三弟鲁莽，以为是别人占了我们地盘，对着这孩子就是一脚，哎…现在这孩子这个情况，弄不好，挨不过今晚啊！”

这大哥盯着少年的脸，表情渐渐变化，以至于老三推门进来都没有反应，几个呼吸时间，又皱起脑门，自言自语起来，“很像，可是，不应该啊！”

长生听大哥在那自言自语，也顾不得多问，只是抖动手腕，嘴里说道:“大哥，你先扶着他，三弟取来雪了，我正好热点吃的。”说完也不等大哥回复就手拉手将怀中少年推到自己大哥怀中。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按说到了天黑时候，只是白茫茫一片被月光一照，倒也亮堂，雪已经积到过膝高度，但天空依旧鹅毛不断，没有半点减弱之势。

玉金观里火堆旁的砂锅开了，这加了咸鱼就是不一样，弄得里面尽是香味，天冷有天冷的好，讨饭不容易讨到馊饭馊菜，不过天热时候也不会带这么远，基本当时讨就当时吃了。

若只是兄弟几人，那平日里早就糙惯了，怎么省事怎么来，可这癞头方才取雪竟还特意跑到观后梅花树上，显然是发现踢了一孩子后，心里别扭。只这一走神，手不自觉就伸手去摸那砂锅，却是被烫个龇牙咧嘴，手指眼看着就起了大泡，霎时火辣疼痛难忍，叫唤了一声就直接开门就冲了出去。

这一“嘶…”一“呼…”的烫伤反应，倒是让扶着少年的那个人开了窍了，赶紧伸手拨开少年领口，眼前赫然是一环形烫伤旧痕，整在心口当中。

这中年男子鼻子猛地一酸，眼眶一热，眼泪就涌了出来，但几乎是一瞬之间，又抬起另一个手臂揩去眼泪，心中震颤难以平复，“小少爷，你居然还活着，怎地如此模样？该是吃了多少苦啊！”

这边正心中激荡，那边门外却是吵嚷起来了。

头一个正是癞头的声音:“你们怎地这么无礼？别人的住处说闯就闯？”

一个年轻女声也是丝毫不示弱:“哼…好笑，这上面明明写着‘玉金观’，你是道士吗？一个臭乞丐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你要再敢阻拦半分，小心本姑娘让你血溅三尺！”说完就听到一声利剑出鞘的嗡鸣之声。

“长生，你赶紧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中年男子对那拔剑之声不由地警惕起来，但既然认出小主人，那一切也就都有了轻重缓急的区别。

年轻女子持剑在前，身后还有三人，正当中的是一个穿着相当讲究的中年男子，锦衣华服，贵气逼人，却不觉俗套，左右分别是一名精干老者和一个年轻后生，年纪小的同癞头差不多，但整个形象气质却是一个天一个地，年纪大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或者说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

中年男子见长生从里面出来，也是适时出声:“佑真，不得无礼，把剑收起来。”随即冲长生和癞头的方向微微点头示意。

这少女听到父亲命令，心中怨恼:“不过是几个臭要饭的，父亲居然还屈尊跟他们点头示意！”

长生之前虽然在观里，但癞头出去时，门并未关严，所以，刚才怎么发生口角的，自己也算听了个大概，心中不喜归不喜，但此刻眼看几个人都是带着兵器的，也不敢有什么得罪的举动。

“几位是想要进来歇脚的吧？”

“正是如此，只是不知道是否方便？”中年男子虽听着像是在征求意见，但语气语态却是另一番感受。

长生不由苦笑，却也不是那么明显，这乞丐做久了，什么人能不能得罪，他心里清楚的很。

“哦，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们还是进来烤烤火吧。”长生克制表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中年男子见对方这般识趣，也是不客气，几人前后就进了观里，顿时感觉比外面暖和多了，只有那少女从进到观里以后就一直拿个手帕捂住鼻子，嫌弃之色丝毫不加掩饰。

人都进来以后，癞头关上门，没好气地坐到一边，而那老者也是抖落斗篷上的积雪后铺在地上，这对父女这才盘腿坐下。

扶着少年的中年人，扫了一眼进来的几人，招呼长生和癞头，便又把少年交还给二人照料。

旁边父女二人坐下后，老者先是开口了，“这向来只听说道观建在山上的，这建在山下的还真是稀奇了。”

老者旁边的年轻人看着老者投来的目光也是摇了摇头，转而目光又投向少女。

“看我看什么？”少女对于先前门外的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但对于这老者也不敢太不敬，眼睛落在正在闭目养神的父亲身上，示意有话问他去。

那华服中年男子没有接女儿这茬，反而是问起了兄弟三人当中的老大，“这位朋友，听口音很亲切啊，宛城人吗？巧了，我们四人也是宛城人。”

“在宛城确实讨过几年饭，阁下这都能听得出来？”

朱佑真嘴角一动，眉毛一挑，鼻息轻叹，轻蔑之意毫不掩饰，心道:“这种雕虫小技也能吃惊，果真是讨饭的命。”

华服中年男子听女儿动静，心中了然，只是依旧紧闭双目，随即又微微摇头道:“佑真，为父告诫过你多少次了，不可骄傲自满，智者千虑也有一失，这般道理，你几时才能明白？”

癞头听着这女子被训，心中忍不住快活，一边给少年喂粥，一边竟笑出了声，倒算不上不小心，反而有些故意。

自己老子训斥自己也就罢了，一个臭要饭的也敢讥笑，朱佑真刚才在门外就动了伤人的心思，这会儿更是恼火，手又放到了剑柄上，眼睛死死盯着火堆另一面的癞头。

几乎就是瞬间，朱佑真刚露出杀意，其身旁的父亲就把手按了过来，整盖在朱佑真那白玉小手上，同时也睁开了眼睛，看向火堆另一面，似笑非笑道:“这玉金观怎地建在山下，我也是好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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