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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和我未出生的孩子一起被杀死了……
那天，灰蒙蒙的，天挺冷，人们都缩在大棉袄里匆匆忙忙地走路，雪化成冰块趴在地面上，穿靴子在上面走路，大概率会滑倒，我小心翼翼地走，生怕遇到什么危险，可我本身已经是一个“危险”。
年仅20岁的我怀孕了。
今天是我瞒着家人来打胎的日子，我内心害怕极了，作为一个在生理和心理还未开窍的成年人，我不知道现在经历的这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街道上的人真的很少，大家冷冷地从我身边经过，没有任何温度，比这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天气还要冰冷，我在找一个能够负担得起费用并且不那么起眼的医院，可我没法向从我旁边经过的任何一个人求助，我只能自己找。
越往前走，人就越来越少，我找的地方是城市的郊区，导航显示这里有一家医院，我径直走到大厅，医院人并不多，我像是稍微放松了心情，我猜郊区的医院应该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大概率我也不会遇见熟人，我猜就是这样。来之前，我跟已经工作了的朋友们借了一笔钱，我跟他们都说了谎，说自己得了囊肿，肚子疼得要命，要去做一个小手术，但怕爸妈担心还没告诉他们，等我做完手术，回家告诉父母，再给他们还钱。朋友们着实相信我，不但给我借了钱，还给我宽心，说小手术不用太担心，让我照顾好自己，别慌。
我为朋友们的善意感动，但他们估计也猜不到，我来医院，是为了杀死一个生命以及过去那个单纯的自己。
医院很安静，我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心里懵懵懂懂，像是在做梦，我感觉到自己手脚冰凉，身体也越来越冷，我藏在外套里面瑟瑟发抖，可是我并未有所察觉。
一个护士小姐姐过来，微笑着跟我说：“小姑娘，你有什么事情吗，我看你已经在这里坐了好久？”我看了这个护士一眼，她在向我微笑，她的皮肤好白啊，和20岁的我一点也不像。我心想，她在叫我小姑娘，我看起来很小的样子吗？可是我今天是来打胎的，应该打扮成熟一点才是，可我自己还穿着高三时穿过的蓝色蝴蝶结大衣，衣服后面有一点蓬松，每个冬天我最喜欢穿这件衣服，因为有人夸过，这件衣服穿上像小公主，而今天，我穿着它来打胎，并被护士叫做小姑娘。
护士又问了我一遍，我说：“我来打胎。”
大概是我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波澜，大概是我的脸色已经变得异常憔悴，我从那个护士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惊讶与心疼，她在可怜我对吧？
就这样，我被她带到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这期间，我自己毫无知觉，我甚至忘了自己怎么上的楼梯，只觉得脚下飘飘忽忽，像是踩着棉花。
这家医院是一栋楼，一楼缴费，二楼看病，三楼手术室，四楼住院区。我没去过四楼，只是在一楼的标牌上无意间看到了医院的示意图。一楼有很多护士，一般看病的流程就是他们将前来看病的人带到二楼，由医生开好病历单，然后他们又“护送”病人去一楼缴费，每个护士都将自己带来的病人照顾得格外周到，帮他们拿包，并帮他们拿好病历单，最后顺利缴费。偶尔也有病人开好了病历单，又不想去取药缴费的情况，这种情况，护士们都会将医生开好的病历单收起来，并告知病人，不缴费病历单是没法带走的。我猜护士们也在赚业绩，毕竟在三甲医院，医生开完药单，都会把病历单给病人，并嘱咐病人到楼下缴费以后再去取药，有些病人为了省钱，大概率会拿着药单去外面的药店买药，也没有人管。而在这样的私人医院，大概率是不行了，护士们跟在病人的后面形影不离，生怕有人不付钱或者生怕自己到手的单被别人给抢走了。
对我笑的护士姐姐也毫不例外，看病时，她友好地站在我旁边，听医生询问我的情况，那时我还没意识到私人医院的这种规则，只感觉她真好，还一直陪着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感动，事实上，我并没有想其行为机制后面的动机。医生问我：“月经多久没来？”我回答：“一个月了。”她又问我：“怎么知道自己怀孕的？”我说：“我买了验孕棒，测到的。”她问我：“男朋友呢？”我思考了一会儿说：“在工作。”大概我下意识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学生，毕竟一直以来，我都是众人眼中的好学生，学生是我引以为傲的身份，我不想因为这件事玷污了它。医生接着问了我的各种信息，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等等。5年前，在互联网还没有很发达的时候，看病总是会让说自己的住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等问完一切信息以后，医生就给我开好了病历单，让我下去缴费。这时那个护士姐姐贴心地拿着我的病历单并顺便帮我提包，我由衷的感谢她，她是在那一天里，毫无理由帮助我的一个人，即使后来我了解了私人医院的工作机制，但也对于她当时给予我的温暖而感动，毕竟，当我只身一人出现在那家医院的时候，我的心有一刻是死的。
走到一楼，收费的医生拿过我的病历单，并告诉我一共缴费6000，当时我只借了4000，对于一个还在上大学的人来说，4000对我来说是一个大数目，我有些慌，当时想逃走。那个护士拿着我的包，我不好意思开口，但最终还是开口了：“我的钱不够，可以等我一下吗？”她微笑着对我说：“没关系的，你可以先去凑钱。”她说完话的瞬间，我感受到自己的脸“唰”的一下红了，那种窘迫的感觉好久没有过了，那一瞬间的卑微与懊恼，我现在都清楚地记得，有一种光着身子被人审视的感觉，当时我就是这样想自己的。
我急忙走到刚开始坐的那个座位上，打通了“他”的电话，“他”是我男友，为了让我们学校的生活更加多彩一点，“他”牺牲了自己休息的假期，去工作，现在就是他工作的时间，那时的我极度的体谅他，即使我只身一人来到医院，他还是我的依靠，那4000块钱他给了我2000，我问朋友借了两千。5年前，似乎两千块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在这之前，我没跟别人开过口借钱。电话里我听见他的声音很焦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钱不够，我再给你转过去3000。”随后，3000块钱到账，我去付了钱，这期间，我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不是因为我恨他，仅仅因为，突然间的伤感以及那种咫尺天涯、相依为命的宿命感让我如鲠在喉，我俩都是再可怜不过的人了，我又有什么理由怪他，他也尽力了，只是命运偏偏挑了我，来承受这一切因果，我不怪任何人。
付完钱就是各种检查，医生说一个多月了，刚好是能够做手术的时间，手术很快，让我不用担心。我其实一点感觉都没有，除了在意那些医生和护士的目光以外，我唯一耿耿于怀的是医生说的那句：“是个双胞胎，确定不要？”
呵，多可笑，我一下杀死的是两条生命，大概我是个罪人，也不配再在以后追求幸福了吧。在我青春刚开始的年纪，我因为自己的无知被迫接受这样的命运，至今我都没想清楚，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也记不起那些夜晚，那些担惊受怕的夜晚，我内心经历了多少次的挣扎，我不是个好女孩了。
那一整天，我都是很懵的状态，脑袋里嗡嗡作响，然后坐在一开始的座位上等待，时间漫漫长长地从我身边溜过去，我甚至忘记了吃饭，等到医生叫我的名字，已经是下午三点，我在座位上整整坐了4个小时，并且毫无察觉，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我一个都没有接，事实上，是当时我的嗓子像是被堵住，说不出话来。起身的时候，我看见座位上留下了一个很大的坑，怎么，时间真的过去这么久了吗？
我颤颤巍巍地走路，有一点腿软，还是那个护士小姐姐，搀着我的胳膊，我猜她是真的心疼我，我明显感受到她搀扶我胳膊时用的力，她大概很怕我摔倒，同为女生，她也心疼我吧？
医生带我走进一个房间，让我躺在一张有轮子的床上，那个房间真的安静，静到我听见自己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没有打麻药，我的眼睛就沉沉的，当时有两个护士推着那张有轮子的床，我的鞋子上也被套上保护套，我当时在想，或许现在的我是一块肉，而这些医生是厨师，他们会把我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刮下去，然后剁吧剁吧炒菜吃，想着竟也觉得可笑，是我“死到临头还嘴硬。”
我准备一直躺在那个有轮子的床上，并且早已闭上了眼睛，医生说：“你可以下来了，躺到手术台上去。”啊，原来可以任意走动的床不是手术台，手术台不能动。我直起身子，将鞋子的保护套踩在脚底下，我听见塑料袋被挤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手术室好像没有刚才那么死气沉沉了。
躺到床上的时候，医生微笑着对我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她好温柔啊，我看见她撸起我的袖子给我扎针，我甚至感受不到疼痛，其实我是格外怕痛的，所以我打得全麻。我眼睛里的最后一幕，大概也定格在被扎针的时候，穿着蓝衣服的医生，还有那个只有白墙的死气沉沉的房间，我其实有点不太想醒过来，就那样死去，毫无痛苦也是好的。
可是，我没死，也没有被人剁成肉块，醒来的时候，医生继续看着我笑，并对我说：“手术很顺利，你可以去病房躺着了。”可能是麻药的药效还没过，我整个人晕乎乎的，腿也软，下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下一秒钟就可以飞起来，事实上，这一点也不是飞翔的感觉，只是单纯地腿软。
护士小姐姐小心地扶着我，还是她，自始至终都是她。
病床上我的眼睛还是很困，于是就又睡了一会儿，真的很累，但，也有一种一切落下帷幕的感觉，一个小手术而已，当时我竟也这么想。
一觉睡醒，已经快五点半了，电话一个劲地响，我接通了电话，于是在电话那头，传来了长久的沉默，紧接着就是哭泣的声音，一个男生在自己最无力的时候，哭泣的声音。我清了清嗓子，如鲠在喉的感觉渐渐没有了，像是感受到了一场新生，我笑着安慰电话那头的他：“没事，我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我这会收拾一下就可以回家了，医生说只需要恢复一周，我的身体就可以恢复正常了，真好，不幸中的万幸，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他似乎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如果可以请到假，一定来看我，我相信他，即使他不来，我也因为他流得眼泪而感动。
电话刚挂，我突然间涌上来恶心，护士赶忙拿来垃圾桶让我吐，由于中午没有吃饭，胃里只是酸水，有一种再吐就会把胃吐出来的无力，吐了好几次，什么都没有，我问护士这是怎么了，护士告诉我：“是麻药药性还没有过，都是正常的。”
于是我在病床上又躺了半个小时，期间没有任何人的讲话声，好安静，时间大概是停滞了，窗外天依旧灰蒙蒙的，也飘起了雪花，不是鹅毛大雪，只是有几片雪零星地飘落在窗台上。我躺在床上想，就在过去的几小时时间里，我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还有曾经那个天真的自己。我很惊讶自己没有流泪，好像人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格外坚强，那时候的我勇敢得可怕，大概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也再不怕失去任何东西，包括这世间千丝万缕的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