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之间

很久很久以前，少年对少女说：“我为天上小神仙，群玉山前断俗缘。吟卧玄都推孽海，笑看尘世度华年。”多年多年以后，有风华绝代的女仙笑道：“你是桃花四月仙，昆仑求玉为情缘。本来烟火红尘客，不胜玄都寂寞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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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东域，偏远小国南唐，剑南道益川府。

方誉胪字叔达，时年三十有二，正处于年富力强的光景，但精神气却不怎么饱满。他年少春风得意，而今则一事无成，偏偏还没得妻室，更别说子嗣。长年累月的落拓生活严重地消磨了他的意志，曾经锋锐的剑眉逐渐沦为憨倦的卧蚕，饱满方圆的天庭地阁终究为暮色渲染。而今的他再无多少抱负追求，只跟那些认命的长者一样，把心念寄托在外甥身上。

说是外甥，其实是堂姐的独子，曰元振衣，表字浴之。方家本是书香门第，人丁不旺，尤重血脉亲情，方誉胪和堂姐方怜君更因缘分深厚而亲密无间。家道中落之后，做姐姐的远嫁到益川府元家，而弟弟则跟着商队北上大周燕京，其余亲戚故旧死死散散，终究绝了联络。

若非他命途多舛，数年后一文不名地投奔姊姊家，或许也会逐渐失去音讯。

穷在闹市无人问。对方誉胪来说，元振衣大概是方家最后的子孙了。无论爱屋及乌的感情还是家中血脉的传承，方誉胪待他犹如亲子。正巧那孩子失怙久矣，大抵对着娘舅也有投桃报李的濡慕。以是二人义为舅甥，恩犹父子。

作为鸿儒高贤苗裔，方誉胪自然希望外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令他欣慰的是，元振衣自幼聪慧敏捷，才会惊人，还未蒙学便是小有名气的神童。而今风华正茂，不仅因才华横溢闻名遐迩，更以形修貌昳名噪一时，瞧着是著紫佩金的气象，谁知这孩子却无心庙堂。缘是十年前有一出尘绝艳的女仙飘然而来，言说他资质不凡，有得道成仙的机缘，数年后必要带他回山门修行。不知该怪她容貌太过绝色，还是仙门魅力十足，六岁稚子竟被迷得彻底，从此一心向道，认定自家的未来就是成仙做祖。

既能成仙，还读个甚书？

这般天才自弃的心态外人奈何不得，仲永之伤今古多闻。饶是如此，他居然还能混个学力上佳的评鉴，照书院先生的意思，再温养温养火候，只能捏着鼻子推荐他参加后年的乡试。

谁能想到，书山无心却有路，仙乡寄意而关门。十年光阴转瞬，女仙失期已久。眼看元振衣从焦躁不安的等待，到佯作云淡风轻的自嘲，唯夜间读书时偶或出神地凝望苍穹，谁都知道他从未打消心中的执念。

那般复杂的情愫，岂只摇曳的烛火与朦胧的星夜见证。

劝的人说多了，也只能慨叹个药医不死病云云，但他家人却在劝慰之余，费尽心力想要帮他实现梦想。

方誉胪原本出身不低，早年闯荡江湖奇遇许多，眼界不是常人可比，还有些三教九流的门道。据他所知，仙真开辟玉宸玄阙于洞天福地，灵毓神秀所钟，则人杰地灵气运昌隆，是以多在彼处延收弟子，外间凡人的机会委实渺茫。

除非仙家或者仙家的亲故指点迷津，正常情况下，唯各国玄法司衙门可以为仙宗萃英举才。

据悉玄法司为仙宗下设，遍布东域诸国，供奉法师上真调理阴阳，里间官僚往往由勋贵膏粱乃至宗室子弟充任。

或许正应了“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道理，仙门并不在意凡间遗贤，似连铨选的权责都彻底托付给了万国朝廷，传说只要名额所落之人非是最下，便就慨然接纳。因此这升天之路几乎完全被上层把持，不拘有甚好事，与广大黎庶也无关系，早被王公贵族抢破了头。

芸芸众生只道玄法司清贵，却不知门开哪向、司职哪般。

南唐尤其艰难。偏僻蕞尔小国，国力衰颓，没有话语权，又无几个人才，玄法司数年都开不起一回典仪。天潢贵胄都喝不到清汤寡水，哪轮得到老百姓偷闻香味？

因此，普通的良家子想要登临仙门，其实是无路可走的，唯有期待不切实际的大机缘。

好在十年前的女仙为元振衣留了件玉符当信物。她身份似也奇高，玄法司不能视若无睹，紧赶慢赶向仙门禀告。终于在今天，一位仙门长老专程来到这厢考察收徒了。

长老须发皆白，但面容并不如何苍老，瞧着大概是知天命的年月。他头戴皮质小冠，拿青玉簪着，身穿褐色短打，外罩画有素纹的玄色长衫，腿上还缠着几圈绑腿，足踏一双描着金边的厚底皂靴。看上去不像是天外飞仙，倒像个功成名就且生活优渥的武林奎宿。

二人在书院对角的茶楼坐些时间了，主要谈了谈元振衣的事情，大抵是方誉胪在夸耀孩子聪明灵慧又崇玄慕道。

“……十年以来，除却学业，时常解读道经，每每让人点头称赞，应当是颇有建树的。”

“叔达也懂道玄？”

长老抚着及胸的白须轻笑。

“这……在真人跟前说懂，岂不是班门弄斧。黄长老勿怪，小子并非谦虚，确实一知半解，不瞒您说，浴之谈玄的时候，我虽面带微笑，赞不绝口，其实不明就里，只觉得好生厉害，能让顽石点头，想来是蛮有道理的。可惜誉胪道性浅薄，不能为您介绍许多，当然孩子一定是可造之才，否则哪来今日的仙缘。或许自学自悟的有所偏颇，奈何没有名师指南。稍后我唤他上来拜见长老，恭请长老点化。”

方誉胪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口抿了抿茶。

他是不至于沦落到拿高沫高碎打底的程度，不过平常也只喝点素茶花茶，今次为了招待仙长，总算舍得品尝一回“沁此徵”。

五音之徵者，炎夏也。还别说，在六月精阳的日子里，一口下去冰爽半身，自胸腔悠悠然散开一股凉意，简直不要太享受。

这不免让他想起当初风光时候，在大周燕京贵人府邸喝过的好茶。真是回味无穷。

“孩子我尚未见着，你倒是颇为有趣。”黄长老摇头轻笑，忽然往书院门口瞧去，眼中似有电光明火一闪而过，俄而静水流深，复归自然，温言慢语道：“不必稍后了，叔达且看，那个一马当先、手持《十翼》的年轻人可是元浴之？”

黄长老声音洪亮却并不震耳，中气十足且沉稳厚重。

方誉胪侧身一望，只见五名士子有说有笑地踏出书院大门，排头一人手里握了卷书，正是外甥元振衣。

“大真人慧眼如炬，正是晚辈外甥。”

方誉胪心下感慨不愧是仙门高真，仅只闻名就能识得面貌，委实神奇。

黄长老呵呵一笑：“什么慧眼如炬，显而易见罢了。甫一入目，便知舍他其谁。方才老夫也瞧见了许多少年，有些确实称得上‘容貌俊雅，诗书气华’，于诸君看来，当是‘聪敏颖悟、登高能赋’之辈，异日或为凡间风流人物，然而与我道缘浅。至于元浴之嘛……”

黄长老顿住不言。方誉胪见他笑容和煦，心知孩子必然得了青眼，连忙捧哏：“不知浴之如何？”

“正如叔达所言，人道是‘沧海献随珠，琼山识楚玉’，老夫深有同感。果真‘随珠荆玉’！既于人群中鹤立，却又不显突兀，端得不是俗物。老夫着实喜欢。”

“承蒙长老青眼！承蒙长老青眼！”方誉胪喜不自胜，心下高呼大事已定，忙不迭趁热打铁，“既然能令公喜，青山亦当如是，可怜东华苍茫，得见终南云房！”

方誉胪自玄法司处得悉，茫茫东域幅员辽阔，不知亿兆里许，其中仙门数以万千，尤以黄长老出身之太华门最胜至尊，号曰玄门正宗、仙道祖庭。此门坐落于绵延万里的东华山脉，承继了东华帝君吕纯阳之道统，更是三清道祖法统之嫡传，方誉胪之所以借钟离权恭维黄长老，其实出自这么个原因，确然有的放矢。

按理说，南唐玄法司是不太能直接向太华门举荐人才的，奈何十年前那位仙子便是太华门高真。有她的信物托底，镇守法师才敢亲自署名三千里急递呈报祖庭，并信心十足地保证一定有仙可修。

可镇守法师也说了，太华门啥时候来人是不清楚的，他区区夏虫，不敢语冰。言语中还透着一股子他要是冬虫夏草就不会在这厢杵着的落寞。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太华门人才济济遍地麒麟，使者能把元振衣带回仙门就不错了，之后如何安置是个未知数，或许等待那仙子区处，或许交由别的上真收录。

法师话到这里便也戛然而止。另外，他只以本人和南唐玄法司的名义上书，并未将仙子的信物一并呈递。方誉胪回家后仔细琢磨，又和元振衣祖父商讨，猜测法师大抵是有意提点：如若太华门使者靠谱，不妨尝试直接拜师，或许要比带回去安置稳妥得多。

虽说这样对仙子不太地道，但谁叫她失期太久，从来没个音讯。为了孩子前途，方誉胪没有太大负担。

他摸爬滚打经年，又跌宕起伏半生，看人相物颇有几分心得。和黄长老相处半日，只觉对方确然山高水长。修为和地位他不懂，唯独相信黄长老品行，所谓“经师易得，人师难求”，把孩子托付到黄长老手上，不仅他本人放心，全家也放心。

“甚好！甚好！黄某绝不会亏待了徒儿。”黄长老只听这弦崩的声音就了然于胸，当即应允下来，“虽说黄某中庸，无法望祖师项背，但做个六月之风还是绰绰有余。浴之资质奇高，绝非南溟所能局限，今我以风鹏举，安知来日不能遨游九玄，为吾辈讲述仙天风景？”

方誉胪大喜，连连作揖，好悬没有行个大礼。

“叔达不必多礼，此乃两全其美的好事，能得浴之这样的良材美玉，亦是黄某有福。”黄长老慨然叹息，“浴之、浴之！好名字！真真玉质清颜、温雅俊达，老夫着实喜欢。”

“听长老，不，听师父说来，浴之的确有几分材质？”

方誉胪喜滋滋道。

虽然他早知外甥一定资质奇高，但就想听师父仔细夸夸、具体夸夸！

“不错。就算叔达不谙道玄，也能顾名思义‘先天道体’之谓何，天生道种殊为难得！而且品相上佳，即便清都云庭也不多见，何况亿万红尘？当然了，资质并非万能，决定不了成就高低。略过无可揣度的命数缘法，自身之努力、师传之教导同样至关重要。不瞒叔达，老夫自身便只是中人之姿，虽然走得不快，但却步伐稳健。驽马十驾，远胜于止步不前的骐骥。其实吾等玄门正宗并不过分看重资质，往往以眼缘拜师收徒。正所谓‘入得我眼，便是有缘’。”

“眼缘？”方誉胪不甚理解。

黄长老瞧了瞧楼下谈笑风生的徒儿，乐呵呵道：“一是脾性投契，二则类己共情，三嘛……便是以貌取人。”

“以貌……取人？”方誉胪大惊，“岂不失之子羽？”

黄长老哈哈大笑。

却说大宗修士收徒相对任性。以其家大业大，废物精英一样能养，富庶强盛非三言两语能够形容，自然不是几个天才可以决定得失兴替的。再者资质并不能保证前景，有些还难以捉摸，因此不存在什么天才至上的道理。

何况俊彦麒麟太多，便是优中择优，差距也相对较小，自然有得挑三拣四，诸位高真向来是从心所欲，我行我素。在其余条件相差不甚悬殊的情况下，当然要选个形貌昳丽的，至少瞧着顺意。

“也不纯为眼观。资质高矮其实和容貌妍媸真有几分联系。须知世上资质非凡者皆钟天地神秀，不与俗类相同，自然不会有甚貌寝猥琐、歪瓜裂枣之辈。哪怕丑陋，也得丑出个别样的气质和韵味，就如同阿修罗一样——丑得威武，丑得霸气！至于瞧着就平平无奇的，大概真的就平平无奇。因此，即便那些做不到泥沙俱下的小门小户甚至散流杂数，往往也需要以貌取人。”

方誉胪只觉大长见识，唏嘘道：“原来如此。前年我带着浴之去京城拜见镇守法师，他只看了看浴之就相信与宗门有缘，本以为仰赖府君和明小娘子的情面，没想到真就识了珠玉。”

黄长老失笑：“叔达可能误会，应当只是恭维。所谓‘骐骥需伯乐，楚璞求卞和’。在老夫眼中，浴之‘遍体灵光神秀，暗生玉骨金筋’，是为先天壬癸道体，单一水行纯净之至，无有一丝杂质，阴阳俱全、融通混元。可你说的那执事嘛，方才我也瞧了瞧，仅只‘谷神不死、素景道基’的修为，怕他瞪破了眼睛也看不出半分颜色。”

“可、可法师上报宗门了呀。”

“呵呵，就算他真有那眼光吧。什么宗门这么厉害，上上等的先天道体都能置之不理？哪天老夫见着他家掌门，可得好好笑话笑话。”黄长老忍俊不禁，抚须大笑。

“这个……”方誉胪有点发懵，你敢笑话自家掌门？

几个意思，这仙宗的长老比掌门还大吗？

还是说，仙宗内斗倾轧恐怖如斯，就连堂堂掌门都惨遭架空？

嘶……

怪不得法师劝他们择机拜师！

“叔达无需在意，那下宗外事弟子亦是礼貌而已，只怪眼力不行，并非有意哄骗。何况事情总算阴差阳错，璞玉在前而对面不识，老夫远在重天却能歪打正着。没给那些散流杂数诓走诚非坏事。不怕‘珠沉沧海，玉韫荆山’，就怕明珠投了暗地，璞玉亏了拙工。”

方誉胪当然是忙不迭拍马屁抬花轿。

只是，拍着拍着，方誉胪意识到一个问题。

“师父说歪打正着是何高意？”

“哦，此事说来话长。老夫本为要事临尘，因算到贵地与我有莫大缘分，便就过来看看……一开始老夫还以为应在叔达身上，不过……”

黄长老正要详细说明，方誉胪忍不住惊叫道：“师父是……因机缘巧合才莅临我国的？”

“不错，近日冥冥中有预兆，被缘法指引过来，这遇上了你，又遇上了浴之嘛。呵呵，叔达，你说缘分是不是妙不可言？”

黄长老不以为意地笑笑，捻起一枚酥饼，就着茶水品味，愉悦得很。

“这？”

方誉胪惊呆了：“师父难道不是宗门派……委派来考察我家孩子的吗？”

“嗯？”

黄长老错愕，饼也不吃了：“你在说什么？谁派老夫来？”

“这……收徒之事，不是宗门的意思？”

“叔达过虑。收徒之事老夫完全能够做主，说了便就算数，这就是宗门的意思。”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玄法司……玄法司……”方誉胪抓着脑袋，一脸惊慌，“玄法司说的那位仙长，不是您？”

“……”

黄长老觉得事情不太对头。

然后，他再运起法眼，认认真真打量即将转过街角的元振衣，发现他贴胸挂了一枚……

“青烟玉？”

黄长老懵了。

“对，对，青烟玉！”方誉胪连忙叫喊。

黄长老把手一翻，元振衣还未察觉，胸前的青烟玉就到了黄长老手上。

这青烟玉正是太华门特产，灵机丰沛，玉质上佳，素来广受门内高真中意。虽说并非局限门内流通，但眼前这枚品相极好，恐怕并非常人能够配享。

他隐约有几分不详的预感。犹豫再三，还是将法力探入，那玉符微微一震，缕缕青烟透体而生，往黄长老身上涌去。

云蒸雾绕间，他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只见一枚古朴玄奥、气象雄浑，透着煌煌威严的暗金符文于焉沉浮，镇压混沌。

有一冥冥渺渺的声音响彻：

寻遗却百年，穷迹历三天。

山海报珠玉，阎浮此结缘。

“？？？”

黄长老惊得三花五气都显化了出来，在空中铺荡开数十重妙境仙天。只见神光仙霞笼盖方圆数百里穹宇，依稀有仙真坐卧、高士歌舞。方誉胪惊得下巴砸翻了茶杯。

楼上楼下，街道巷陌，一声声惊呼连绵起伏，尤以不语怪力乱神的书院士子为主力。

哪怕留言的是位大罗天仙，黄长老都不至于如此失态。

因为……

那符文是他的私印，声音也是他的。

甚至，青烟玉越看越眼熟，似乎还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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