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纪事

两条路上走的孪生兄弟。一位出家为僧；一位成为物理学者。童年时代，哥俩在一起生活不到五年。不幸的是，哥哥被马戏团拐走，沦入社会底层，后被定觉寺了因老和尚相救，收为弟子；而弟弟则受到良好的教育，一直读到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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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日暮时分，他裹挟着疲惫，从一个街巷的拐口走了出来。这是一个流浪汉，半世风尘写在脸上。他头戴一顶脏污不堪的帽子，眼里充血，面部发紫，卷曲的毛发从帽子中溢了出来，胡须长而脏乱、拉里拉杂，因过度缺乏营养而显得焦黄和枯槁，身上衣着单薄，遍被污垢。在薄薄的秋风里，不禁冻得瑟瑟发抖。和所有的流浪汉一样，看不出他有多大的年龄，只是眼角的褶皱和一脸的风尘可以证明他是个成熟的男子。夜晚，他就栖息在城外排污的废旧涵洞里，不时地有行人路过，有的人为了寻方便，也不知道注意到有没有这位老兄，就将一泡老尿浇在他的头上，他的一句“他妈的”还没有来得急从嘴里弹出时，那人转身就跑掉了。白天，他就背负着行囊，卷入城市的人流中。他的眼神很耐看，也许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作为一个人，上天还没有完全剥夺他作为万物的灵长的资格的时候，他的眼神中透射出的一线灵光可以作为见证；或许，当你去仔细地打量这个流浪汉——这个经历过沧桑变异的人时，你会发现他的眼神中包含着某种离奇的、甚至是超脱的智性的光华。

京华市被群山相拥，仲秋的天气，西边望去，太阳快沉下去了，那座古塔在夕辉的映衬下格外巍峨，这就是定觉寺的镇寺宝塔——六合塔。定觉寺始建于宋辽年间，傍山而建，民国时期曾毁于兵火，惟六合塔未损，近年政府又重新修葺，重焕宝刹威仪。近代高僧虚云老和尚曾驻足于此，寺内前任住持了因老和尚便是虚老座前弟子。彼时，寺内钟声蓦地响起，惹得群鸦乱舞，又风卷落叶，秋声入耳，一幅凄凉萧瑟的画卷，而此刻这个流浪汉便成为这画中之人。他叫贺兰嘉树，原本是科学院物理所的博士生，但是，一场精神分裂症彻底断送了他的大好前程。他是逃离精神病院，才辗转来到城市边缘处的定觉寺的，因为他认为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似乎隐藏着一线生机。

人生要自己学会审美，学会自己心中设计道场，否则，你总是苦的，或者说，你总是孤独的。要想人生完满，在世间有两条路要走，一条是你用实际步数丈量的路，一条是用你的疑惑不断追寻的思想之路。天地之间有正气，山川日月有灵气，人生若想活得潇潇洒洒，必须释放小我，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山川日月共消息。

秋天的早晨，见一叶落了，圆真法师又想起了父母。纵然自己身负绝学，卓然一代高僧，却不知故乡哪里？身打何处来？他相信，父母此刻也在念他。彼时，晨钟响起，早课时间到了，定觉寺全寺僧众齐聚大殿念诵《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和《心经》，一时大殿中禅音缭绕、香气氤氲，真所谓佛国净土，气象威严。圆真大和尚是定觉寺新一代住持，其师尊前任主持了因上人已闭关三年。圆真自十岁起被了因上人从苦难中救拔出来，入定觉寺已有二十多年了。

今日有要人来访，早课毕，圆真法师到后殿外的院子里打了一趟罗汉伏虎拳，大约三四十分钟后，他回到禅房，焚了一炷香，沏上一壶茶，然后盘膝静坐，似乎在静候客人到来。禅房不大，中间的壁上挂了一幅醒目大字“戒”。说是要人，其实也是熟客，此人乃京华市赫赫有名的企业家东盛集团的董事长黎云东居士，他也是定觉寺的大香客，屡次捐赠巨款修缮寺庙。九点钟左右，有三个人在知客僧的引领下走进圆真法师的禅房，头前的两位正是黎居士和他的爱人易欣兰女士，这二人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只见他眉头紧缩、面相焦灼、双目无神，一看就是一副病态。寒暄几句，客人落座。黎居士开门见山，对圆真和尚说道：“大师，今日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他指着那个小伙子，继续说道：“这是我儿子黎明，他是京华大学经济管理学专业的博士，刚在京华工业大学落实了工作。但是，现在精神上遇到障碍，不能继续工作了。我和他妈想尽办法，可都无济于事啊！祈望大师为他开示开示，看能否拔疑断惑、免灾消业！”圆真听罢，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把目光移向那个小伙子，目光里充满仁爱和同情，他见过这样的病人太多了，求他开示的人不少，俗世纷纷扰扰，世间饮食男女，受苦受难的太多了。尤其时下这个年代，社会变革剧烈，生活节奏加快，生活压力变大，内卷严重，一般人是逃逸不出社会巨灵的裹挟的，目前的这位名牌大学的博士生，身在象牙塔中，家庭条件也不错，他又会遇到什么样的精神障碍不可逾越呢？自己虽然已是一寺主持，修道也二十多年了，但不过也才三十出头，与眼前这位年轻人可以说是同龄人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自己也是一个苦命人，他暗自思忖，一定要想办法开释这个尚在苦难中的年轻人。

“您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可以说给我听听吗？”圆真柔和地问道。

“我。。。额。。。额。。。我”，黎明的语速非常缓慢，十秒钟内一个“我”字还没吐完，“我。。。额。。。额。。。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额。。。额。。。额。。。，所。。。以。。。我。。。非。。。常。。。痛。。。苦。。。，，命中注定。。。该。。。怎。。。么。。。过。。。啊。。。？”除了“命中注定”四个字是连在一起说出来的，黎明说的其他话都是一个一个字以极其缓慢的语速从口腔中蹦出来的。

命中注定？圆真心中一动，按照佛教的因果报应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假使百千劫所造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因缘果报是真理，是世间运行的事实真相，就是佛也改变不了因果。但佛家又言：菩萨畏因，凡夫畏果，说明真正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一切业果，还得从源头上切断起因，否则，只会自造自受。

于是圆真问道：“黎博士，你说你相信命中注定，那你肯定不相信有自由，但你承认不承认有无形的东西存在呢？我说的无形，就是不能被我们经验感知的、不可被概念界定的东西。”

“这。。。，我。。。没。。。想。。。过。。。，也。。。许。。。有。。。吧。。。，也。。。许。。。没。。。有。。。。”，黎明答道，语速依旧缓慢。

“那请你回去好好思考这个问题，考虑清楚了，再来与我商讨是否真的存在‘命中注定’。好吗？”圆真的回答简短直捷，黎云东夫妇还没听明白，便惊愕在那里。圆真这时站起身来，从书柜中取出一本《普贤菩萨行愿品》递给黎明，并嘱咐黎明回去反复读这本经书，或可祛疑断惑。这时候，黎明的母亲说话了：“圆真师父啊，我儿子陷在这个‘命中注定’问题中，已经快一年了，整天念叨‘命中注定’该咋过。说来也奇怪，他本来也不想这个的，他是被传染上的。就在一年前，他生病住院的时候，同病房的一个病友整天就琢磨这个问题，说来很巧，那孩子刚好和黎明同年同月同日生，也是博士，对了，好像是科学院物理所的博士。他俩在交流的时候，这孩子就把‘命中注定’问题传染给黎明了。”

“哦，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圆真眉头一蹙，自忖原来精神病也是可以相互传染的。

“是啊，非常巧。后来那孩子从精神病院里逃跑了，据说现在还没找着，父母都快急死了。得了这种病，不但糟践自己，也是糟践父母啊！”提到父母，圆真法师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这么多年，他时刻会想起父母，然而，今生恐难再见父母，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但人都是感情动物，谁说出家人就没有感情呢？

送走了黎居士一家三口，圆真想回房打坐，怎奈心烦意乱，不觉有些妄念上头了。圆真确有一些修为，但彼时也尚未开悟，对于黎明的心结“命中注定”倒是真的拿不出解法。有时候，他觉得好像一切真都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人被抛到世间，就是来了一些因缘的，等到事情完了，就空手西归，人生不过如此。就如鲁智深醉打山门后，被智真老和尚贬下山去的唱词《寄生草》里所言：“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圆真最有体味。他不忍回首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时，就被一个马戏团拐走了，永远离开了双亲、姐姐和孪生的弟弟。

他第一次记忆是伟人逝世的那一天，他隐约记得父亲抱着他走在路上，表情沉重，那时他刚满两周岁。他还记得，小时候他一觉醒来，第一句话就问妈妈：今天是不是明天？妈妈当时就跟他解释，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然后，他好像懂了点什么，结果到第二天早上又接着问这个问题。他忘不了，他有一个疼他爱他的姐姐，还有一个影子一般的孪生弟弟。可是现在，他只记得他的小名叫元贞，至于他姓什么、父母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他全都忘记了。

这天晚上，圆真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被一群鬼卒追赶，无奈只得使劲的跑，跑啊跑啊，跑到了一个绝壁前，上面镌着“铁围山”三个大字。他在梦中想我命休矣，铁围山地界不就是地狱了吗？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抛下一个明晃晃的镜子，他接过镜子向追他的小鬼们一挥，镜子尽放出异彩，小鬼们突然间就都退去了。然后，一团云雾拥来，他又忽然被置身于一个孤峰顶上，四面都是云海。他定睛看了一下手中镜子的背面，上书“元贞”二字，然后，他用镜子来照自己，里面显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形象。他正在纳闷，却听见空中有人喊“元贞”、又仿佛有人喊“嘉树”，他不及回应，就一个踉跄从孤峰顶上跌下云海，便醒了过来。梦是如此得清晰，让他感到非常蹊跷。

第二天清早，寺庙山门大开，圆真和一众僧人正在洒扫庭院，有个小沙弥来报，说门外有个流浪汉可能快不行了，倒在围墙边上足足有一个小时没起来了。圆真心中一动，与众僧说：快去看看，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岂能见死不救。于是，他们迅速来到那个流浪汉的身旁，只见这人双目紧闭、嘴唇干裂，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圆真探其鼻息，尚有微弱的气息出入，知道此人还活着，忙令众人将其抬进禅房。圆真命人熬了一大碗姜汁红糖水，然后亲自喂入那流浪汉干裂的嘴唇里。一碗姜汤入肚，不一时，流浪汉醒了过来。他一睁眼，看见眼前的圆真，心下就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摸了一下头顶，发现帽子不在头上，立刻惊呼：我的帽子，我的帽子哪去了？众僧在忙乱中，抬他进来时，确实没有注意到他头上戴的帽子。只见那流浪汉翻身坐起，四下找了起来，最后，还是那个小沙弥在这个当口解了急，在抬流浪汉到禅房的路上发现了他的帽子，交给了他。只见那流浪汉戴上帽子，忙不迭地捡起行囊向山门外落荒而逃，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圆真和众僧人很是不解。

天气渐寒，这流浪汉可能由于饥寒和极度营养不良差点要了他的性命。从上面的表现来看，他的精神障碍可能也不小，他这一去，若无别人救济，这个秋冬能否熬得过去亦未可知。救人救到底，圆真暗下决心一定要将此人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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